我小时候有个绰号,是妈取的,叫“大家好”。每次我放学回家,都习惯扯着喉咙大声问候:“大家好!”所以妈后来也就习惯性笑瞇着眼说:“‘大家好’回来了。”其实那时我们并不算大家庭,家中有爸妈、两个哥哥和我,五口人。爸做生意忙,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对三个人需要扯着喉咙干嘛?因为我们家是住家兼工厂,一百多坪,好大的院子,工人很多,小时候也搞不清楚有多少人,反正总有几十个人。
妈妈是个非常重视礼节的人,所以从小就叮咛我对人要有礼貌,“礼多人不怪!”所以我放学回家看到一屋子的人“族繁不及备载”(开玩笑的!),哪来得及一个个问候,只好用“大家好”来替代。
这还不算中我妈“多礼的毒”最深的例子。我小学同班同学常取笑我一个动作,就是我无论走进或走出教室都会鞠躬敬礼,走出来时还是用倒退的,面向教室里的学生老师致意才离开。养成习惯以后就成了“强迫行为”,即使教室里没有人,也照样行礼如仪。
妈妈还有一项多礼,就是对“贫下工农”特别有礼,标准的雪中送炭型。可惜她没留在大陆,不然就凭她服务广大工人不分阶级的热忱,就不知该赢得多少表扬好人好事的勋章。
此话怎讲呢?若是有一个陌生人跑来我家工厂看我妈,一定以为她是烧饭的欧巴桑,而不是老板娘。因为只见她忙里忙外,一会忙早点,一会午餐,夸张的是还有水果及下午的点心,而且一定是每天变换不同的花样菜色,今天是豆浆,明天就是稀饭。
就连下午吃甜点都是一时之选:夏天有冰镇绿豆汤,大颗大颗的西瓜;冬天有红豆稀饭、面茶、咸汤圆,等等!我跟着口福不浅,时常大人吃两碗绿豆汤,我也抢着喝两碗,才幼儿园、小学的我吃得肚子都暴出来,圆蹭蹭的发亮。人说大锅饭好吃,果真如此,饭愈抢愈香!
后来不办厂了,妈还是“恶习不改”,只要是家里有人来帮忙,不管补纱窗纱门、修水管、补瓷砖,妈一律是高规格款待。先问对方吃饭没,不管对方说吃过没,只要是在正常三餐时间加减两个钟头内到或要走的,绝对有餐点奉上,当然饮料、香烟也是少不了的!有时我在旁边看着,年纪虽小,也看得出别人一脸错愕,完全不知道这欧巴桑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而不知所措。倒是有些熟工人习惯了,有时还会吃不完“兜着走”。
我问妈,你已经给了工人工钱,干嘛还这么费事,像款待上宾呢?
妈说:“唉,你还小,不懂事,我们对他特别好,他心存感激,就把咱们的工做得特别好,不是很上算吗?”我却一向对妈的逻辑productivity=f(good food)存疑,直到我自己当了“老板娘”。倒不是因为开公司或办厂,而是因为也是家里有些杂工、换新地板、换新厨具、换浴缸,等等。只要是我抽得出身的,我也一定会去买便当、饮料、矿泉水请工人吃,但我觉得我才不像妈那么夸张,妈可大都是亲手做呢!
虽然我自己也加了一些多礼routine(惯例),例如常搭出租车,觉得司机工作辛苦,可以用“某某先生”称呼请他到哪里,比“喂,去南京东路钱柜”好。而且我因为习惯成自然,在拉车门的一剎那即快速扫描司机证件,所以屁股还没坐下就会先说:“胡先生你好!”这种亲切又称名道姓的问好,显然也吓到很多运将,往往会有人惊恐地回头问说:“你认识我哦?”
直到有一天,我才了解到我“中毒”的还不止于此。
这次是我总算决定要换一套新厨具,本想赶在上任新工作之前,把这件事搞定。起先设计师也说可以赶赶看,等到约签了,钱缴了,当然问题就来了,说是鬼月积了很多装潢案都不能动工,现在都堆在一起。结果真正来安装那天,我已上任新职务,必须把部分工作带回家做,一边监工,结果一片混乱,仿佛灾难现场。当天我必须透过电话进行一个面谈,但晚饭时间到了。我已经叫菲佣帮忙工人一起买便当,买回来后要招呼他们先休息,吃了再继续做,结果发现连坐下来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我想这实在太失礼,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左耳和左肩膀夹住电话继续interview,一边用右手拨开重围,把挡在餐桌椅前面的几片层板拿掉,好腾出椅子给他们坐着吃。结果谁知单手一举起层板,比我想象重得多,它立刻滑出我的手,掉到地上,层板的顶部顺着我小腿的胫骨一路溜滑梯,直到咣一声平躺在地。设计师冲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想搬椅子给工人坐下吃饭,她说这我们来就好了!我顺口就溜出一句话:“可是这样不礼貌!”Déjà Vu(似曾相识)!这不就是我妈的翻版吗?!
左胫骨上的伤,说也奇怪,明明只是表面刮伤,有些皮掀起来,血还是慢慢渗出的,看起来一点都不严重,自己当天洗完澡擦面速力达姆了事。第二天早上才想到层板运送过程可能沾污、才去打破伤风,医生也给了药。每天回家依照医嘱,上药吃药,就是不见起色,两个月都未痊愈。直到另外找个医生,才耐心解释是因胫骨只有皮和骨头,没什么血管,血液循环少,伤口当然慢好,淡疤更是至少半年。
如今半年已过,那道30公分的长疤还在腿上。
也不知是上帝觉得我年纪大了,不需要再穿短裙了,亦或是想要透过这种方式在我身上留下永恒的烙印--“极度对贫下工农多礼的族群”。
就像大战英雄身上的弹痕,一样是一种荣耀的象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