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我跑向父亲、跳到他怀里的夜晚，那个我指挥着他走回厨房的夜晚。“你长大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这是一个开始，从此我就知道了我的余生中有一件事再也无法重复了。

父母之爱不同于其他的爱。这是一个模板，我们对照着它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乃至如何去爱自己。这需要多年的实践。年复一年，父母们用爱的行动向我们展示如何去爱自己。我知道这一点，深深地、下意识地知道这一点。但是，根据我的估算，父亲和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他比我大了整整40岁。我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时间？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童年就一直笼罩着命中注定的阴霾。

父亲对我的爱是独特的，直达内心。母亲的爱有所不同，那更像是教导：时间安排要有序，社交往来要得体，行为举止要得当。对我来说，父亲的爱才是我的模板。然而，父亲也是那个最有可能离我而去的人。归根究底，一提及无条件的爱，我就觉得很快就只能自己靠自己了。要么，我必须学会如何这样爱自己，而且要快……要么，假装学会了，直到自己真能做到这样。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这么多年了……都一直在准备如何应付这样的抛弃--我觉得这就是抛弃。为什么父亲不能像其他的父亲们那样？为什么不在20多岁或者30多岁的时候就生下我？

尽管父亲的健康状况不错，但现实有理由让我担惊受怕。父亲私底下抱怨有什么心绞痛和心室纤维性颤动，但他拒绝为此去看医生。有很多夜晚，父亲躺在书房的地毯上，攥着胸口，而母亲和我乞求他让我们去叫医护人员。

“你们敢！如果你们这么干，我肯定会得心脏病。你们敢试试！这不过是个小插曲。马上就没事了。”确实每次都没事。所以，我也习惯了，只是坐在他身边，不去叫医护人员，然后不停地担心，也许这次就到时候了。

最基本的问题在于：我一直生长在父亲会离我而去的恐惧之中。而这个会离我而去的人说过，我很特别，特别到理应扬名立万。

事情毫无转机，尽管我的哥哥姐姐在我7岁之前都跑去上寄宿制学校了，尽管房子已经腾空，只住着母亲、父亲和我3个人--但父亲仍然是那个我认为会随时撒手而去的人。哦，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重新变成那个小女孩，让她知道，她还有30多年的时间和父亲厮守在一起。我讨厌这样想，想象着也许我能按照父亲爱我的方式那样一直爱着自己……也许这会让父亲得到永生。

女儿对父亲的爱会很炽烈，显然我就是这样。请注意，这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爱我，更重要的是，我崇拜他。父亲是我的英雄，他也知道这一点。他是那种不一样的父亲。他不是什么金融家，也不是律师或者医生。他跟列车打交道。对孩提时的我来说，这有点太浪漫了。我喜欢父亲跟列车打交道。父亲的公司制造枕梁、制动梁，这些都是货运列车的核心部件。儿时的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就能听到这些列车咻咻地沿着密尔沃基铁路奔向远方。就在那时，我觉得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醒着的。不过我也知道，那里会有位列车长，会拉响草原狼嗥式的汽笛。我知道这个，这要归功于父亲的公司、父亲造的枕梁和父亲造的制动梁。如果没有父亲，那里估计也不会有那辆列车。

我喜欢父亲下班时带回家的那些报纸和维他潘特牌（Vitapointe）发乳气味，父亲说那些发乳叫“儿童润肤品”。我喜欢父亲每天晚上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用一张纸巾擦擦鞋底--姿势优雅而熨贴。我喜欢父亲打招呼的方式。在乘坐芝加哥环路上班的时候，父亲数年如一日地依次和3个人打着招呼，分别是列车站上一位坐着轮椅的盲人妇女、州府大街上执勤的一位爱尔兰交通警察，以及办公楼里的一位韩国杂货店主--父亲总会在这里买上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