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节节用保温瓶盛上半锅鸭汤,到医院去看许洋。
出了这样的事情,且不说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光是妈妈的唠叨也让她好受了:“叫你乱跑!我一说你你就跑,不说你你也跑,不高兴就跑,高兴了也跑--你怎么那么爱跑?外面有那么好玩吗?去疯去野心里就痛快了?现在招流氓了吧?出事儿了吧?把人家也连累了吧?胳膊都被泔水桶压断了,接不接得上都不好说呢……”
妈妈数落节节的时候,连看也不看她,就在厨房里摔摔打打。节节本来还想顶嘴:“你以为自己没责任?要不是你培养他当奸细,他能撞到泔水车上?”但是又一想,许洋跟踪自己,好像也并不是为了效忠妈妈。他就是愿意跟着她。这么说来又好像是节节的责任了。
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呢?节节好像被绕进去了。想不清楚就不想了。
医院就是节节出生的那家医院。也是她和许洋作为受精卵“隔腹相逢”的医院。经过几次改建和翻修,这里的规模比当年大了许多,而且还开辟了“拳头专业”,专治不孕不育。林荫道旁坐满了慕名前来的患者。都是两口子,他们有的需要“调理”,有的需要“疏通”。节节拎着保温桶走过的时候,听到一个老患者诚恳地鼓励新病号:
“这事儿,只要上了一亿都好说。”
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节节对他们所讨论的话题自然还不熟悉,乍一听,还不明白“这事儿”是“哪事儿”。但是她又很好奇,于是竖起耳朵用力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事儿”。她又不像一般女孩那样忸怩作态,而是“噗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那几个“不到一亿”的男人就愤怒地瞪着她。
节节便几乎哈哈大笑地奔跑起来,去找骨科病房。路上连鸭汤都差点洒了。
到了病房门口,她才想起许洋的胳膊都折了,自己这么兴高采烈的恐怕不太好。于是憋住笑,换上一副追悼会的表情才推门。然后她就发觉屋里的气氛的确很沉痛,真的像追悼会。
原来是马金山一家来“道歉”了。马金山低着头站在许洋的床前,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好像在给一具遗体默哀;而许洋呢,也只有“间或一轮”的大眼睛证明自己并不是遗体。马金山的身旁还站着一个高大、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这一定就是他的父亲了;与其肃然相对的另一个男人,则是许胜利。许胜利的手上还捏着一只扁瓶二锅头。
马金山的父亲沉痛地自我检讨:“……您不想跟我们说话,我也明白,这事儿都怪这个混蛋……归根结底还是怪我,我当初就应该把他甩到墙上。甩到墙上也就是招苍蝇,比让他长成个人样强,长成个人样一天到晚祸害别人……”
许胜利摆摆手:“不要这样讲,不要这样讲。”
马金山的父亲坚持说:“我是个工人,也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可是话糙理不糙。”
“话糙也不行。”许胜利指指他身后,“这儿还有个姑娘家呢。”
马金山的父亲回头看看节节,双方都闹了个红脸,也不知是“说错了”还是“听错了”。节节赶紧躲开众人的眼光,把鸭汤放到床头柜上。她心里又暗想:这两个男人到都“过了一亿”,可是“过了一亿”也不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嘛,一个成天“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干脆后悔没“甩到墙上招苍蝇”--让外面那些不孕不育的患者来看看这一幕,也许他们就该庆幸自己“没到一亿”了。
而马金山的父亲则在继续道歉。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满水果的塑料袋说:“我是个工人,也买不起什么像样的营养品。”
把水果放到窗台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只信封:“我是个工人,也赔不起多少钱……但是医药费我们肯定出,肯定出……”
许胜利喷着酒气打断他:“咳,胳膊都折了,说这个也没用--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马金山的父亲却激动起来:“我就怕您说这个,我就怕您说这个--我要怎样您才能原谅我呢?”
他忽然转身命令马金山:“抬起脸。”
马金山就悲怆地抬起脸,然后他父亲就开始抽嘴巴。他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工人,手劲儿实在太大了了,抽得又响又重,左右开弓了几个来回,马金山的脸便肿得起来,阳光一照亮堂堂的。
一边抽一边说:“还不认错,还不认错。”
马金山原来就是个大舌头,此时嘴肿得老高,牙齿没准也掉了两颗,就更口齿不清了。但他仍然坚韧地服从命令:“我辍(错)了我辍(错)了--”
许胜利都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拽住马金山的父亲:“你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解决?”马金山的父亲红着眼睛说,“那好,我们赔给你一条胳膊好了!”
说完就抓起马金山的胳膊,按到墙上,然后从工装裤里掏出了一只扳手,眼看就要行刑。如此义薄云天,真把大家都吓坏了,许胜利抓住扳手说:“你这不就成了逼我了吗?而且我也没不原谅你们呀。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才算原谅你们啊?”
马金山父亲的表情却突然复杂了起来,那里面又有惭愧又有伤感。他躲着许胜利的眼光说:“您知道,我是个工人。”
许胜利说:“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工人了--其实我也不是干部。”
马金山的父亲说:“我是说,我们家孩子已经留了两年级了,再出了这档子事儿,学校一准儿得给他开除,我又没路子给他再找一个学校……您要是反映到学校,他就没学上了……老师都跟我说过,高中不是义务教育……”
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转眼就变得如此可怜,比许洋还要可怜。
而许胜利没想到对方担心的是这件事,他一下就愕然了。愕然之后也百感交集:“咳,咳,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马金山的父亲重复:“都不容易……”
许胜利又说:“您放心,您放心,这么点儿事,您又这个态度,我也不能毁了孩子的前程对吧?”
马金山的父亲感动得无以复加:“谢谢您,谢谢您!”
回手又抽了一个嘴巴:“你也得谢!”
马金山就说:“我也黑(谢),我也黑(谢)。”
节节心里却又要笑了。她想,许胜利这个糊涂虫,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起来“反映到学校”这档子事呢。这时候他倒来感慨“做父母都不容易”,其实他这个父亲可比人家都容易。
而经过“都不容易”,两个男人倒像好朋友一样了。许胜利拍着马金山父亲的背,把那对父子送出去,到门口竟然举起了酒瓶子:“您不来两口?”
“我就不来了,怕喝完站不稳--您知道,我是个工人,工作岗位离炼钢炉很近。”
等他们都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节节和许洋。此外还有一个下楼梯摔断了腿的老头子,但他一直闭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脑袋是不是也摔坏了。
阳光从窗子里扑洒进来,照得节节的脸都发热了,但许洋却还是一片煞白。节节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泛上来一股子柔情。她过去摸摸许洋的脑袋说:“小不忍,你不疼了吧?”
“疼倒是不疼。”许洋说,“打麻药了。”
但他说话的时候,却不看节节,而是斜着眼睛,愣愣地凝视着窗外。几根白杨树的枝叶很写意地从玻璃上划过,一架来自“西郊机场”的军用运输机正在盘旋上升。天气甚是晴好,鸟鸣声声入耳,本是一派欣欣向荣,许洋脸上却露出悲怆之色。节节想:“就连他也在怪我吗?他也认为‘是我的责任’?”这么一想,她又有点负气了。
然而再一转眼,她却看见许洋在哭了。他哭也不出声,眼泪顺着瘦脸缓慢地滑下来。节节赶紧问:
“小不忍,你怎么了?”
许洋艰难地侧过身,把脸藏到床角。节节凑近了才听清他的声音。
他说:“我想我妈了。”
“小不忍”在城里受了欺负,便开始思念农村的妈了。节节又想起第一次和许洋见面时,他的样子:脏脸、解放鞋上的泥土、钾肥。她的负气转瞬就消失了,隐隐地也承认许洋的受伤是“自己的责任”了。更意想不到的是,那股子柔情竟然荡漾开来,让节节也有哭鼻子的冲动。节节又怨自己不争气:他想他的妈,我跟着伤哪门子心啊?
嘴上却安慰许洋:“想的话,暑假回去看看就好。”
可是许洋更伤感了:“也许看不到了。”
然后许洋就碎碎叨叨地向她讲起自己的妈来。除了大人们的只言片语,这还是节节第一次了解那个女人的信息。原来许洋的妈,严桂芳,已经和人家跑了。随着农村与城市交往得越来越密切,“资产阶级思想”也强劲地灌输到了乡下人的大脑之中。假如说当年的大喇叭强迫他们接受了“革命”或者“改革”的概念,那么后来的电视剧则教会了他们什么叫“爱情”。小村妞儿们还没学会普通话呢,却先树立起了台湾人的爱情观,就连严桂芳这样的中年妇女,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看起了《几度夕阳红》、《豪门风云》和《青青河边草》。
看完之后,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触及灵魂的疑问:“我的自由呢?我的幸福呢?我的--爱情--呢?”
只可惜这个启蒙来得太晚了,比城市足足晚了十几年。否则当年许胜利追求自由、幸福和爱情的时候,她很可能就会像电视剧里那些女主人公一样,悲情而高傲地放他一马了。当然如果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做饭、铺床、光屁股在被窝里等着了,许洋也就不会出生了。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许洋这个孩子并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产物,而是“城乡发展不均衡”的产物。
然而严桂芳也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考虑“自由”、“幸福”、“爱情”这些伟大的字眼儿时,前面会毫无例外地加上一个前缀:“我的”。她只追求“我的”自由、幸福和爱情。至于“别人的”呢,她是这么处理的:
“去他娘的不管了。”
不光许胜利可以“去他娘的不管了”,就连许洋也可以“去他娘的不管了”。当严桂芳和一个广东来的鸡蛋贩子勾搭上之后,她恍惚间看到牛郎织女、上帝天使、琼瑶阿姨正在云端向她招手呢。感谢好时代,不仅在这个年纪让她懂得了爱情,而且还赐给了她一次爱情。青春的尾巴已经比兔子还短了,再不抓就只剩下屁眼了。于是她果断地卖掉了鸡、鸡笼和养鸡大棚,把许洋叫过来开了个会:
“为娘为你操劳了这么多年,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看你也追求理想去吧--到北京让你爸给你找个工作。”
因为投奔光明的脚步太过匆忙,她甚至连离婚都懒得向许胜利通报了。留得真情在,那张纸也“去他娘的不管了”吧。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妈,许洋难过的时候却还想她。节节想,也许他想念的不是严桂芳,而是一个理念中的“妈妈”吧。但无论是严桂芳,还是“理念中的妈妈”,许洋都见不到面了。也许他还把节节的妈妈幻想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妈妈,因此才会对她那么亲。
也合着是伤感的时候,节节从许洋又想到了自己。自己虽然有妈妈,但是一天到晚在怄气;自己虽然有爸爸,但是爸爸在哪儿呢?在河北白沟呢。算一算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每次爸爸回来,她都要重新去熟悉他,而刚刚熟悉起来,爸爸便又走了。尤其是最近,竟然两三个月没影儿了,只是每个星期例行公事地打两次电话而已。有那么忙么?忙怎么也没见发财呀?
一直以来,节节的心理就有个毛病,就是什么都要和人“比一比”。这时候,竟然连“可怜”也想和许洋比一比了。不比还不想爸爸呢,一比竟然也想得不行。她进而回忆起了小时候看的《咪咪流浪记》的主题歌:我要我要找我爸爸--于是她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谁不是这样,我也想我爸爸呀。”
而且女孩的眼泪终归来得快些,一言既出,泪水已经滚到脸颊上了。在这阳光明媚的房间里,两个孩子暖玉生香地哭着--旁边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节节没想到,自己这一哭,反倒起了安慰许洋的作用。他的表情又开始局促、慌乱,用没断的那只手抹自己的眼泪,忙不迭地劝节节:
“你别难过,你别难过--我们好歹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不像我妈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回头去看他好不好?”
“看谁?”节节泪眼婆娑地问。
“看你爸爸。”
“那敢情好。”两个人就约定下来了。而且节节发现,许洋对她的伤心,看得比他自己的伤心要更重一些呢。这个发现让她有了种莫名的欣慰。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想重新打量一下许洋。还是那个狗见了都忍不住咬一口的可怜相。然而节节却又看到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叠纸,还是“礼品专卖店”里卖的那种香喷喷、极厚极白的“艺术信纸”。这种纸当然不是用来写作业的,而是女学生用来抒发“青春情怀”的。比如节节班上有个特别丑的女生,上课的时候就老爱拿出这么一摞纸,写啊写,密密麻麻的却只有一句:刘德华,你千万不能结婚。难道许洋也有这样的癖好?
节节就是这样:上一秒钟还在难过、感伤,下一秒钟立刻就被好奇心和恶作剧的冲动占据了。她脸上还挂着泪呢,突然就像猫一样舔了舔嘴唇,飞快地伸出手去,把许洋的信纸从枕头下抽走了。
“让我瞧瞧!”
许洋自然叫:“不行不行!”然后情不自禁地来抢,但是少了一只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节节轻巧地跳开。一瞧他那红着脸、那副急吼吼的样子,节节就更要非看不可了。
翻开之前,她还对他飞了个眼风:“我可看了啊。”
然而刚翻了两页,却呆了一呆。不是因为许洋的秘密,而是因为许洋的技艺。那一张一张的纸上都是画,而且是线条极繁复的那种铅笔素描。虽然节节并不懂美术,但是也能看得出来“练过”和“没练过”的区别,许洋的画明显是那种用心学习过、非一日之寒的功底。她的第一感觉是,几乎像是从美术课本上拓下来的了。没想到许洋还有这么一手,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呢。她忽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洋的时候,他就说“想当个美术工作者”。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问许洋:“你跟谁学的?”
许洋被揭露似的回答她。原来他在农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分来了个老师,说是哪个师专的美术专业的。乡下的学校开不了美术课,美术专业的也只好教语文。但是有一天,这老师忽然发现许洋喜欢在作业纸上涂涂画画,便一口咬定他有天赋,硬要教他--现在想来,所谓“天赋”之说,很可能是夸大其词的。一个三流院校的毕业生,又怎么有资格充当伯乐呢?无非是闲得实在无聊,找个解闷儿的由头罢了。然而也要感谢无聊,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竟然坚持下来了。
后来伯乐也终于受不了乡村教师的生活,干脆拍屁股走人,到广东干装修去了。他临行之前,倒也对许洋依依惜别,把一摞美术教材塞到他手里,很郑重地说:
“搞艺术,贵在坚持!”
随后口气却轻松无比:“不过我已经放弃艺术啦!”
据许洋说,那个老师也像所有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一样,长发、邋遢、目空一切。就连最后宣布“放弃艺术”,都很有艺术家的风范。许洋就这样自学了下来。所谓“搞艺术”不“搞艺术”的,他大概也没有明确的意识吧,画画对于他,只是一种排遣无聊和屈辱的途径。也正因为如此,许洋才没有像城里的小孩一样,有点什么本事就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觉得画画是他的私事。
那么许洋画的是什么内容呢?节节一篇一篇地翻下去。这一本信纸,一定是他进城以后画的:北京的街道、大楼、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所有能代表“城市”的东西都被格外夸大,说是写实的素描,到了纸上却有奇观的效果。此外还有节节所熟悉的内容:剧团大院、她家的摆设、桌上的一盆鸭汤--那条大腿算是没有白吃。
越往后翻,人物的画像就越多了,都是一个女孩,或静坐或走路,一派青春洋溢的气息。但不知为什么,画这女孩的时候,许洋总是刻意回避着她的脸--有时捧着本书,只露出一个脑门;有时侧着头,眉眼就和树影混合在一起,模糊一片了。
到了最后一张,干脆就是背影了:女孩正在大街上奔跑。而在这幅画里,许洋也第一次用上了超现实的手法,他让她跑过的那些楼上都盛开出了花朵。因为女孩的奔跑,北京就变成了一个满天花雨的城市了。
而这女孩是谁,节节自然是知道的。就算那开满花朵的街道不是最后一天玩儿“跟踪游戏”所跑过的那条街,节节也能猜出来。她还猜测,许洋一定是用断了的手撑着画板,完成的这幅画。
她心里一悸,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旋即,她就变回了没事人的心态,把画纸往枕头底下一塞:“小不忍,你干脆报考‘美院’好啦。”
许洋也保持着掩耳盗铃的镇定,配合着她顾左右而言他:“哪里考得上,我其实都不算专业学过的。”
“我们去和乱大谋商量一下,很多地方都开美术辅导班的。”节节说。为了把“什么东西”再遮掩得深一点,她夸张地跑到床头柜旁边,打开那个保温瓶:“现在你来吃鸭汤吧。”
然而刚用筷子夹起鸭子翅膀,许洋就“哇”了一声,险些吐出来。节节登时想起,他从泔水里被扒出来的时候,嘴里恰好叼了一根鸡翅膀。
她毫不同情地大笑起来,递给许洋一卷手纸:“联想不要太丰富。”
这么一闹,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是嘻嘻哈哈的了。但从此以后,许洋就再也没有吃过禽类翅膀。他无福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