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家人(10)

节节最爱声光电 作者:石一枫


好在许洋受的不是什么大伤,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就出院了。当然出院之后,脖子上仍然挂着一条绷带,把胳膊吊在胸前。因为这个形象,他在院儿里又多了一个外号:

“匪兵甲!匪兵甲!”

这个外号也在提醒两个孩子,他们曾有一个约定。老一代“匪兵甲”不正是节节她爸爸吗?说好了许洋陪节节去看爸爸的呀。

许洋一副言出必行的架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节节却开始装傻了:“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许洋认真地闪着眼睛:“看你爸爸呀。”

节节故意搪塞:“再等等,不急的。你的胳膊还没好。”

她的搪塞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不能向许洋说明--看爸爸这事儿,光是说说、抒抒情,那还没什么,可一旦提上日程,她心里居然慌得厉害。这种慌张,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体验过一次,就是“小城故事多”的那个晚上。

而现在,随着岁数长大,她发觉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就拿“两地分居”这事儿来说,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怎么妈妈自始至终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从没见她起过思念,就更别提亲自去探望丈夫了。回想一家人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成天有说有笑,舌头赶着舌头地互相“逗”吗?一朝分开,转眼竟像一对路人了。有这样的夫妻吗?

她也问过妈妈:“你怎么不去看爸爸呀?”妈妈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舞蹈演员要练功呀,功不能废。”接着就开始重弹“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都知道”的老调。也不知是在教育女儿,还是在鼓励自己。但是节节全不信服这套说辞:什么“观众都知道”啊?您现在还有观众吗?剧团都多长时间没演出了。

节节一度理解,妈妈对爸爸的淡然处之,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你可以说是“矜持”,也可以说是“傲”,总之是漂亮女人的特权,甚至还称得上“艺术家”的素养之一。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妈妈永远充当强势的一方,两个人闹了别扭,也从来都得爸爸对她低三下四,“匪兵甲”必须投降,“女烈士”才决不会低头呢。日子久了,姿态就成了常态,妈妈傲到了骨子里--她绝对不会迁就爸爸,就算想迁就也不允许自己迁就。

基于这个认识,节节还曾经暗笑妈妈装模作样。用北京土著的话说:您拿什么范儿呀?把自个儿老公踩脚底下,您就真是艺术家了?恃宠而骄罢了。但节节还有一层理解:就算装模作样,也是温情脉脉的装模作样。这是他们家庭关系的特有表现形式。节节能理解,甚至觉得有趣。

可是随着分居的日子越来越长,节节却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她渐渐怀疑,妈妈对爸爸可能不是“傲”。妈妈就是纯粹的淡漠。视若无睹,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再傲能傲到几年之久都没想起去看一看的地步吗?再拿范儿能拿到连丈夫到底过得怎么样都不关心的份儿上吗?

爸爸回来了,多做点儿饭,爸爸又走了,少买些米。多做一口饭和少做一口饭,就是他们夫妻关系的全部意义。节节进而发现,爸爸对妈妈的态度也变了--过去是既宠又怕,这一年多来呢,他却学会了和妻子一样的淡漠。偶尔回家来,他也不和妈妈“逗”了。过去好也沸反盈天坏也沸反盈天的一对夫妻,如今居然相敬如宾,简直像一个纯正的知识分子家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切都毫无预兆啊,怎么就变了?节节产生了一个直觉:在自己这个家里,存在着某个秘密。也许所有的家庭都有这样的秘密--大人心照不宣,只对孩子遮蔽着。

顺着这个思路,节节又想:秘密一旦揭开,会不会有很可怕的后果呢?恰因为此,她才不敢去触碰它。她自己绝不会主动去看爸爸,甚至爸爸回来了,她也不愿和他深聊了。不知不觉,她也被卷入淡漠的气氛里了。

但是又是这个白痴一样的许洋,追着赶着逼迫她直视心里的慌乱。他身残志坚地表态:“我没问题的!反正断的又不是腿。再过一段就要考试了,该没时间了。”

不如索性借这个机会,去探查一下那对夫妻关系的究竟?节节的天性是不喜欢躲着闪着的,她要求自己勇敢。勇敢一下,再勇敢一下,她就注定比别人强--在各方面。

于是她故作无所谓地说:“那就去吧去吧。就当玩儿一趟也是好的。”

到了动身的那个周六,她的心绪固然是好奇而又害怕的,对许洋也是感激和怨恨混合在一起。她也知道许洋为什么如此积极地和她同行--他渴望单独与她呆在一起。那么这算是一次约会么?怎么可能。节节还没有与男生约会过呢,第一次更是万万不会和许洋。她只当作对他的报答就好了--他毕竟为她泡了在泔水里。

他们一块儿向妈妈撒了个谎,说学校组织学雷锋,去擦公共汽车。走时还装模作样地一人拿了条抹布。一登上9字头的长途车,节节就把抹布扔到座位底下去了。

那个时候,别说河北了,就连昌平和大兴,在她印象中都是蛮荒的所在。北京虽然已经开始“摊大饼”,但是饼的边缘仍然很稀薄,郊区的地里还种着玉米和小麦--几年后才开始种楼。还没出北京,节节就对车窗外的景致不适应了:荒山野地里点缀着几幢低矮的平房,砖墙上涂着关于“石棉瓦”或者“尖锐湿疣”的广告。柏油路两侧连路灯都没有,如果夜幕降临,这里将会多么可怕啊。这里代表着声光电以外的广阔无垠的黑洞。

而一路上,许洋都在没话找话说。一旦出了城市,他好像就获得了发言权,滔滔不绝地对比起北方和南方农村的不同来。北方的农村是灰的,南方的农村是绿的。北方的农村像版画,南方的农村才像水墨画。北方的农村主要养鸡,南方的农村不仅养鸡,还可以养鸭和鹅。

节节突然狠狠剜他一眼:“没少帮你妈抠鸡屁股吧?现在妈都跑了,提鸡有什么用。”

许洋的神采立刻遭了霜打,回复到了可怜的模样。他也许再次认清了节节是亲近不得的,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妈。而节节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干嘛这么对许洋?就算凶他,也没必要提他妈呀。刚才那话说的,已经称得上恶毒了。”

她随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对这次的出门远行有着不好的预感,生怕发现什么不愿面对的东西,所以才故意刺激许洋的痛处呢?她是想事先找个比自己惨的来垫背啊。”她隐隐地怕着这件事情:自己的痛处和许洋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她就后悔出这次门了。

但车轮子已经转了无数圈,箭已离弦。节节有点魂不守舍地随着车子晃悠了好久,在远郊一个县城又倒了趟车,继续晃悠,终于出了北京。这时车上的外地人已经占了多半,许多人拎着大包小包,是去“白沟”上货的。

又在荒野中行驶了许久,待到汽车进了“白沟”的地界,却是一派想象不到的繁华。满街都是三个轮子和四个轮子的车,满天满地都是服装、打火机、皮带箱包、管制刀具和钓鱼用具。都号称世界名牌,都是用不了三天就会坏掉的。在北京人眼里,“白沟”就是粗制滥造的商品的集散地,因此这里的繁华也是粗制滥造的。

两个孩子晕头转向地寻找节节她爸爸开的门脸。“外在美”商贸有限公司,他用的还是在“革命的舞台”上宣布的名号。但是招牌和广告太多了,“外在美”也和“内在美”一样,肉眼根本发现不了了。许洋比节节还积极,他一条胳膊挂在脖子上,坠得脑袋都歪了,逢人就问:

“知不知道‘外在美’服装公司?”

本地商贩傲慢地回答他:“什么‘外在美’,这儿光‘华伦天奴’就有二十多家。”

后来还是节节想起,爸爸曾提过,他在一个新修的批发大楼里租了个门脸。两人便摸索到一栋连玻璃窗都没配好的建筑物门前,走进去,楼上楼下转了两遍,终于找到了“外在美”。原来只是二楼角落里的一个小摊位。

看摊儿的是一个面目蜡黄、塌鼻子的姑娘,反应也和长相匹配地迟钝,节节解释了好几遍,她才弄明白他们的来意。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们当成了顾客,重复着一句“不要看我们的门脸小,我们都是进口货”。

最后,她递给节节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她爸爸的名字和工厂的地址:“老板不看摊子的,老板在厂里抓生产。”

节节他们出了批发大楼,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又是一通好找。最后才知道,所谓的“工厂”压根儿不在集市上,而是隐藏在几站车以外的村子里。说是村子也不是村子了,原先的民居都变成了“厂房”和“仓库”,堆积着无数货物、半成品和下脚料。空气里弥布着化学的味道。

爸爸的“厂子”也藏在深处的角落里,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院儿里有五六间大瓦房,种着棵营养不良的槐树,树下还摆着一套桌椅,晾着一壶茶。在偌大一片熬着有毒胶水、飘着脏土和烂布头的棚户区中,这里算是最“生活”的一个角落了。茶壶嘴儿里溢出的茉莉花香甚至显得奢靡,在向来访者宣布:“老板”是个有闲情逸致的城市人,绝不混同于那些有口饭就能活着的淘金者。

节节走进院子,先被门后的黄狗吓了一跳。那狗呲牙咧嘴地跳跃着,拖动脖子上的铁链,闹得满院儿都是金属的声响。然后侧面的屋里飞快地扭出一个女人来,安慰她:

“拴着呢,拴着呢!”

这自然是一句废话。节节打量那女人,周正倒也周正,只不过黑脸,并且面目开阔,大嘴大眼,毫无妩媚可言。气派也是典型的“北方县城”:家常、粗落、土气。倒让人奇怪,这么一个童叟无欺的长相,最适合站那种粗制滥造的柜台了,怎么不让她到批发大楼去值班?

这女人的脑袋也比那个蜡黄脸灵光不少,一下就看出了节节的来路:“是小妹妹吧?老板出去上货,一会儿就回来。”

一个“小妹妹”激起了节节的嫌恶。她想:第一,你算哪门子亲戚啊,张嘴就这么不见外;第二,看你那岁数,充什么年轻啊?洋葱头和水仙花套近乎。她撇撇嘴,不理那女人,反而做出只对黄狗感兴趣的样子,从槐树上揪了根树枝捅它的鼻子。

许洋却很享受那女人的热络,人家给他倒茉莉花茶时,他连串儿地点头说谢谢。节节瞥得清楚,断喝一声:“许洋!”

“干嘛?”

“过来看狗!”

许洋只好放下茶杯过来,无聊地看狗。那女人肯定是看出了好歹,讪讪走开了。

而那女人一走,节节却立刻失去了玩兴,甩手便把树枝扔到门外面去了。弄得许洋和黄狗都很莫名其妙,一齐呆看着她在院儿里乱转。

节节是在“探查情况”。她迅速搞清了那些房间里哪个是干活的,哪个是放货的,哪个是住人的。除了黑脸女人,一间屋里还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充耳不闻地抽烟,身边摊放着几本《故事会》杂志。此外就再没其他人了。节节骤骤眉头:这哪儿像个“工厂”啊?别说不“血汗”了,连繁忙也看不出来。流水线呢?打工妹呢?爸爸就是守着这堆破烂做发财梦吗?

唯一像是“车间”的屋子里,摆放的也不是缝纫工具,更没有半成品服装,而是五六台洗衣机。所有洗衣机的电源线都汇总在一个无比巨大的插线板上,居然还有两只蟑螂在插孔里钻进钻出--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像极了掉到地铁站台下面去的人。要这么多的洗衣机有什么用呢?难道爸爸开的不是服装厂,而是洗衣房吗?

节节兀自纳着闷,院门口却又传来汽车声和人的叫声。爸爸的京腔在这地方很容易辨别,他在喊:“黑白铁,黑白铁,出来下货啦!”

“黑白铁”是谁呢?是那硬梆梆的老头子吗?或许他以前干过铁匠?节节猜测着从槐树后绕出来,却看见黑脸女人扭了出去,帮爸爸把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小卡车上拖下来。

一边拖,她还一边嘀咕:“你看你又瞎叫--都来客人啦。”

小地方的人声音大,所以那女人自以为在嘀咕,却也被节节听得真切。节节又涌起新一轮的嫌恶,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又瞎叫”,这是工人对老板说话的语气吗?还有“客人”,谁是客人?谁的客人?

因此节节是带着气鼓鼓的表情和爸爸见的面。她的突然出现也让爸爸一愣,弯在车斗里的身体僵住了。两人对视了两秒钟,爸爸才恢复了喜气洋洋的神色:

“女儿来看我啦!今天多做几个菜!到老农家买一只柴鸡!”

另一边,许洋也掉着绷带过来,想用一只手帮忙。被称为“黑白铁”的女人夸张地心疼他:“那怎么行,他还是伤员呢。再说他这么瘦,麻袋都比他重!”

许洋像八辈子没人疼似的,满脸喜悦地涨红:“没关系,我在老家总是干重活的。”

硬邦邦的老头子也放下《故事会》,出来干活。几个人乱糟糟地忙活了一会儿,把麻袋们拖到洗衣机中间,堆好。一只麻袋破了个洞,露出半条肮脏的牛仔裤腿,让节节明白了爸爸的“工厂”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生意一点也没有长进,还是贩卖那些被称为“洋垃圾”的外国旧衣服。北京的市场已经开始严查此类勾当,想必因此,他才把据点从城里搬到了白沟,销路也变成了更广阔的祖国大地--那些远比北京贫瘠的地方。

而“工厂”的工序,也不过是对洋垃圾再加工,以旧变新。爸爸解开两个麻袋,立刻就将节节熏了出去--五大洲四大洋的狐臭、脚气和尿渍已经在密闭的环境中混合发酵,突然喷发出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干熟了的人就浑然不惧了:爸爸把破衣烂衫一件一件地抓出来,抖开,粗略地检查一下有无残缺;老头子打开洗衣机,蓄好水,大把撒洗衣粉,将衣服囫囵放进去搅拌;“黑白铁”则抄起一把生锈的大铁剪,麻利地把上衣领口的标签剪掉。他们一定准备好了新的商标,甚至还有塑料包装袋。有了这两样东西,洋垃圾就可以冒充广东或浙江的成衣了。也就是说,尽管干的是卖破烂的买卖,爸爸的品位还是比同行高那么一点点,他懂得“增加产品的附加价值”。

节节躲到外面,像在躲着某种羞辱--她想起了过去父母生火架锅,给她煮出来的一条条裙子。直到现在,她的衣柜里还存着一摞这种来路的衣服呢--而“黑白铁”是一定知道她的底细的。

节节自虐地替那女人奚落自己:“摆什么臭架子,一个穿剩衣服的。”她进而感到自己的漂亮和娇贵是如此廉价。

但屋里的人出来后,节节发现自己多虑了。爸爸还没说什么,“黑白铁”就大张旗鼓地代为道歉起来,说要货的人催得急,明天就要拿走两包,所以今天白天得连轴转把衣服洗好、烘干,夜里还有许多工序要做;不过洗衣机一转起来,手也就空了,她马上去给大家买鸡做饭。她的模样虽然土,说话却很利索,而且是纯然的一派热忱。

节节本来还担心“黑白铁”会揭露性地瞟一眼自己的衣服,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有那样做,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都说“皮笑肉不笑”,其实皮和肉是连在一起的,人脸上最难伪装的还是眼睛。而“黑白铁”眼里的笑意可是实实在在的,因此节节就相信对方是个厚道人了。她暗中舒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样对人家。”

“黑白铁”显然没有看出节节在动心眼,她噼里啪啦地说完话,转身就扭出了院门,买鸡买菜去了。爸爸这才洗了手过来,问节节怎么突然就跑来了,接着问家里一切可还好。

节节说:“没事就不能来侦察一下你吗?”

“我有什么好侦察的?”爸爸夸张地摊开手,指头上还挂着几根烂线头。也不知是极其无辜还是极其做贼心虚。

节节又问他:“刚才那女的是你厂里的?”

“是呀。干活儿挺勤快,还会做饭。”

“还会沏茶倒水呢吧?够享福的呀你。”

“我享什么福?”爸爸故作严肃地板脸,转瞬又笑,“别胡说八道啊,人家还没结婚呢--你不会回家跟你妈瞎矫情去吧?”

“那得看侦察结果。”

一来一去,节节好像又回到了几年之前,父女二人没大没小地逗嘴的状态。也不知在这么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爸爸的心情为什么如此之好,他见许洋蹲在一旁发呆、看狗,突然挤出一个鬼脸,捡起块石头掷狗脑袋:

“金镖黄天霸!”

那狗惊吓中“嗷”地一扑,唬得许洋一个屁墩坐到地上,挂着绷带的胳膊高举在空中。爸爸过去拍他的脑袋:“就你这样,还给我女儿当保镖呢。”

闹了一会儿,就见“黑白铁”拎着一只鸡和几只塑料袋进来,对大家笑笑,扭到厨房里。节节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边忍不住观察她。小地方的热情大姐除了手脚利索,多半还有一股子蛮气,那鸡在她手里嘶鸣一声,脖子便断了。再过片刻,她就端着一盆混合了羽毛和血的热水,到院门口声势浩大地泼掉。节节又想起妈妈是怎么买鸭子的:用抱歉的眼神和某一只交流一下,然后才对摊主说,就这只吧;选好之后绝不自己杀,得让人家代为动手;甚至杀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利用这段时间去买别的东西--而拎着开膛去毛的鸭子回去时,却又怀疑摊主耍滑,用不好的一只来顶替了。

又听到外面有人对“黑白铁”说:“又吃鸡?你们伙食真好。”

“黑白铁”简直是振臂高呼:“我们老板仁义!”

爸爸就很满足地笑,头往后仰,把茶杯端在嘴边吹一吹。

高压锅炖肉快,没过一会儿,菜就上席了:除了红烧鸡块,还有炒鸡蛋、香椿苗、肉丝韭菜、小油菜。主食是烙饼。“黑白铁”又从屋里搬出几只破旧凳子,唯一一把带扶手的藤椅,自然是爸爸坐;又给节节的凳子单独垫了张报纸:“别脏了衣服。”

然后两手在衣襟上抹抹,宣布:“开饭啦!”

硬邦邦的老头并不上桌,他用烙饼卷了几筷子菜,就到屋里继续看《故事会》去了。爸爸呢,好像主要精力也不在于吃饭,而在于说话。其实过去在家吃饭,他话就多,但节节发现,他在这里的话多却有了另一种风格。过去是没正形,爱开无聊玩笑,妈妈就对他翻白眼:“一点内涵也没有。”他也自甘堕落地说:“我就是没内涵,内涵多少钱一斤?”那时他仿佛在用废话连篇掩饰自己的微不足道--实际恰恰证明了微不足道。而现在就不同了,他的滔滔不绝都围绕着一个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那就是:我不是一凡人。他讲他是怎样联系的“业务”,“做业务”的时候遇到了怎样的困难,而他又是怎样利用“熟人”,或者怎样把不熟的人变成了“熟人”--最终解决问题的。此外还有如何和上家砍价,如何和下家砍价,压价和抬价各有什么样的秘诀……口沫横飞之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起码在倒卖“洋垃圾”的行当中,他是无所不能的。

而且节节发现,爸爸的话痨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爱总结。常常眉飞色舞地说到一半,他就忽然停下来,以伟大导师的姿态夹着烟,缓缓地说出一句“至理名言”:

“所以我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或者:“所以我常说,要做买卖先做人啊……”

有时更是带着深沉的忧思:“所以我常说,这个行业需要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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