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自己来到深圳，做了销售，这些年过程的艰辛、个中滋味的品尝、心灵捶打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这一过程就像一次次的蜕变。

销售是一个炼狱，它可以把人做成鬼，也可以将鬼变为人。先人后鬼，先鬼后人，还是人不人、鬼不鬼，就看自己的悟性和能耐了。

销售有很多层次。卖产品、卖服务、卖感觉、卖希望、卖价值、卖政治、卖皮肉……总之，只要是出来“卖”的，你一定得心态好，有技术含量。

他回到公司，跟秦勇汇报了一下情况。

秦勇一听，几乎跳起来，马上抄起电话跟老板宁振东报告了这个消息。

秦勇跟老板欣喜若狂地谈着，似乎忘了肖国华的存在。他点了一根烟，默默注视着那忽明忽暗的烟头。

一般人在成功之余总会回忆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作过的一系列决定，但此时他却惊讶地发现，整件事情好像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机器，自己起的只是一个润滑剂的作用，几乎没有什么作其他选择的余地。

那么这个机器是谁设计的呢？是联茂的人？是老板？还是秦勇他们？好像都不是。没有什么人设计这个机器，而那些零件平时似乎就在那里散落着，而到了这个时候，当它们组合到一起的时候，你却发现，每个零件都有它独特的作用。

秦勇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他的感受，官昌菊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样？他们会采取怎样的报复措施？

肖国华忽然心里一寒，他意识到，自己赢了这个大单，却有可能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在鸿洋公司的未来。

肖国华见秦勇几乎拿自己当成了透明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走到他的办公室外间慢慢地抽着那根劣质的香烟。自打他恢复抽烟以后，包里就放着两种烟，一种是他自己抽的这种，另外一种是给客人抽的。这样的生活以前他刚开始跑业务的时候也这样做过。可是，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这似乎是一个可笑的轮回。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却是咪咪。她说她刚从修理厂提车出来，问肖国华有没有空儿，她想来公司看看。

要是放在往日，肖国华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在外面没空儿。可是今天，他想到咪咪对这辆车子所做的事情，他说：“你过来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是啊，于情于理都应该请咪咪吃个饭。

他向秦勇的办公室里面看看，他还在打电话，眉飞色舞的颇有些得意。是啊，拿下联茂，对于整个公司来说，这的确是件大事，只是对于自己来说，将更加尴尬。

官昌菊来到销售部肯定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所代表的一批人的意思。这次联茂的事情对罗岗他们来说本来是应该能够扳倒秦勇的一次最佳的机会，却没想到叫秦勇来了个乾坤大挪移，那群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一定会有后续的手段，那么自己以后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在职场，人很容易被欲望和权力变得贪婪，于是就不择手段、势利和大到无情地残忍，但往往就是这些成为了职场人向上的契机。不可否认在不平等的条件下想超越别人，必须需要这些被道德所抛弃的东西。

有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向肖国华这边瞟来一个复杂的眼神。

电话又响，是肖国林，他告诉肖国华，自己回家借了高利贷，父亲的手术费是差不多了，但是，术后康复费用现在没什么着落。

肖国华心里压抑得很，说：“我想想办法，但是你别抱太大的希望啊。”

肖国林低声道：“哥，我知道你难，可我这里也实在是找不到钱。”

肖国华感到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费力地说：“你先安排爸爸手术，我再想办法。你放心吧。”

人事总监拿着一张纸从门口走过，看到肖国华，他停下了：“肖经理，正要找你，这是你上次的体检报告。”

肖国华拿到体检表一瞧，可傻了眼，脂肪肝、高血压、糖尿病……都找上门来了，难怪平常总觉得气短胸闷，腰酸背痛外加失眠呢。

人事总监关心地说：“有些病你自己得去复查一下，这些公司没有这个费用，你得自费。”

肖国华自己解嘲道：“这是亚健康，很普通，没这些玩意儿那倒不正常了，人到中年了嘛。”

人事总监对他报以一个同情的眼神，没说什么，摇摇头走了。

肖国华拿着那个报告，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病说起来都不会要命，可任由其发展下去也是不行的。

唉，一转眼已经是人到中年了，不服老不行啊。

中年男人是奠基石，就是被剥削和压榨的倒霉蛋，在压力下扭曲，在不平衡中变态。

每次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肖国华就欲哭无泪，自己在这世界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秦勇在里面还是说个没完，肖国华自己面对着面前的茶几慢慢发呆。

去夜总会的时候，小姐总是说喜欢自己的这种成熟。他自然能理解那些女孩子说这些话的意思，可是，她们哪里知道自己这种所谓的成熟被生活弄得有多疼：家人生病你担心；孩子不听话你生气；工作出错你沮丧；没钱了你发愁……很多时候，这些事情就像灰色霉菌，就在你没注意的角落里发酵生长，当你发现，已经是很难修补了。

秦勇终于打完了电话，在里面叫了他一声。

他走进去，看见秦勇忽然没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反而有了很多为难。肖国华注意到，他的手在不停地扣在一起，然后使劲用力，然后再分开。

肖国华问：“怎么啦？老板不满意？”

秦勇回答：“怎么会不满意？拿下了联茂，以后我们就是业界老大，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肖国华又问：“那看你的表情怎么如此为难？”

秦勇啧了一下嘴，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肖国华道：“你说吧，咱们兄弟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是这样，老板的意思是，他理解你在这个单上的付出。可是，官经理也作出了不少努力，所以，他希望你能让出百分之三十的提成给她。”秦勇显得很不好意思。

“让出百分之三十？”肖国华大吃一惊。

公司的业务提成比例倒是不高，可是，这里有一个递进制度，他在回来的路上还算过，如果按联茂的采购量，自己的收入会有很大的增长。但是，要是分给官昌菊百分之三十，那自己的收入可是要少一大截啊。

他有些气，问秦勇：“这是商量还是最后通牒？”

秦勇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也要理解老板，他家那些亲戚他也是很难处理的。”

肖国华多想冲口而出，要是不给老子全部提成我不干了。可是，这话他能说得出吗？

他想了想道：“秦总，你知道，为了做成这个单，我是对某些人有过承诺的，如果这样做，那些承诺我兑现不了，这个单还会出问题的。”

秦勇回答：“这个老板有安排，回头你写个报告，什么人给什么回扣，给多少，你详细拉个清单，叫财务直接搞定。”

肖国华心里更加的郁闷，这个动作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都是谁的客户谁维护，现在老板叫别人不要插手，这明显是要亲自维护这个客户。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联茂这样的客户老板能不自己维护吗？这万一要是自己将来跳槽把这个客户带走，老板不是会吃大亏？

老板总是老板，不管他平时说怎么信任你，实际上他永远都防你一手。

就说这次分官昌菊百分之三十提成的问题吧，看起来他是在搞平衡，实际上还是对自己有好处。按今年的销售额，即使是按百分之二十分给官昌菊，自己的提成也是要在另外一个台阶上，老板宁振东实际要付出的提成和奖金也要比现在多得多。现在，分给了官昌菊百分之三十，自己的实际销售额就会降两个台阶，提成也就会少拿很多，实际上老板自己就赚了。

一个销售，一定要独立做过一张大单之后，才会开始成熟。一个销售，也一定会在一次胜利后的惨败中明白，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客户手里，而是掌握在老板手中。

看肖国华很不高兴，秦勇走过来，坐在他对面，语重心长地说：“老肖，能忍则忍吧，有时候别把人家逼得太急，自己吃够了的时候，也给人家留点。”

他的语气显得历尽沧桑。

肖国华知道自己已经把他当做朋友了，尽管截至此时自己还有许多话不能和他交流。

肖国华叹口气：“能怎么办呢？我要是据理力争，对咱俩都没好处，而在这个家族企业里，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得不忍着啊。”

“老肖，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走，我请你吃饭。”秦勇拍拍肖国华的手。

肖国华回答：“算了，我约了客户，她马上就到。”

秦勇看着肖国华：“女客户？”

肖国华点点头，秦勇笑嘻嘻地道：“要是男客户你肯定叫我去陪了。”

走出秦勇的办公室，肖国华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个单实际上是在公司内部引爆了一个炸弹，现在自己受伤到什么程度还待评估。他现在不知道这个单是不是自己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单，但是，至少他能感觉到，硝烟的背后有无数的枪口在对着他。

肖国华走回办公室，咪咪正坐在那里跟官昌菊聊着天。

他打开电脑，看了一下汇款情况，已经回款三百多万了，官昌菊的名下还是空白。他很想叫她过来问问情况，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忽然恶毒起来，真希望到月底官昌菊还是完不成任务。

但有些事，不是你能明白就会经历的，也不是你经历了就能明白。总会有那么一个过程，让你去等。

听着官昌菊和咪咪谈笑风生，肖国华忽然有种五脏俱焚的感觉。公司里都在搞党同伐异，秦勇没有办法不执行老板的指示，要是他拔掉了老板给的鸡毛，也就是个泥菩萨。只是这个平衡搞得让自己很没面子。可是，没面子你又能怎么样？辞职？

要不是自己的这个单，销售部紧缩人手那是一定的了，可是，自己就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砍掉？公司现在就是裙带关系盛行，像大爷一样在一旁起哄架秧子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像自己这样干活儿的，干好了遭人忌，干不好遭人挤。

真不如自己把前面那玩意儿割了，那样也许干起活来会顺风一些吧？

他突然感到一种悲凉，觉得官昌菊现在的谈笑风生就是在给自己看，就是在讽刺自己。

“家里没钱的时候男人喜欢记账，家里有钱的时候女人喜欢记账。”忽然，官昌菊的一句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而这句话更深地刺激了他，现在自己整天算计着去哪里搞钱，算计着怎么花钱，不正是她所说的这种男人吗？

他慢慢地关上电脑，走到咪咪面前，说：“我们走吧。”

咪咪看了官昌菊一眼，调皮地道：“和你聊天真高兴，以后你要常打电话给我啊。”

官昌菊道：“我也很高兴，跟你聊天就像放风一样。”

肖国华有些警觉，问：“官经理什么意思？你是说咱们公司气氛太压抑了？”

官昌菊嘿嘿一笑：“难道不是吗？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无辜卷入到一场命案当中，倒霉透顶了。”

“你猜怎么着？我也有个感觉，感觉到我们家遭贼了。”肖国华知道她什么意思，马上反唇相讥。

坐在八卦一路的那家蛇餐馆里，咪咪看着肖国华，问：“你今天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

肖国华回答：“遇到了一些破事，心里有些烦。”

“不是因为车的事吧？放心，早都搞定了。”咪咪含笑看着肖国华。

“对了，那车修完了花多少钱？”肖国华问。

“不多，五万多块钱。”咪咪轻描淡写地说。

“啊？”肖国华大吃一惊，心里暗暗地叫苦。

“没事，小事，这些跟你都无关。”咪咪招呼上来服务员，点了一条八步蛇和一条南蛇。

“只有咱们两个，吃得完这么多吗？”肖国华问。

“时间还早，慢慢吃嘛。”咪咪对他嫣然一笑，他忽然觉得这个大胸脯女人似乎比以前顺眼了一些，以前自己有些讨厌她，现在不知怎么有了些莫名的亲切。

咪咪忽然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谁在跟她说哪个楼盘的事，她很坚决地回答：“那好，明天我去交款，你们办证的速度要快。”

放下电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肖国华：“我原来的房子太小，现在在后海看好了一套，一百八十多平方米，二手房，价格还公道。”

一百八十多平方米？这个数字叫肖国华有些震惊。这个房子不仅面积是自己住的那套的两倍，而且价格也比自己住的高得多。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居然这么有钱。

他有些感慨地说：“陈老板对你真是不错。”

“他？”咪咪忽然笑起来，肖国华有些尴尬，不知道她笑什么。

看肖国华的窘境，咪咪笑道：“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吧，我明着是他的秘书，实际跟他是合作伙伴。而且，你撞的这辆宝马是我的。当时你开车的时候没注意行驶证吗？”

“啊？”肖国华的嘴都惊得合不上了。

“没事，你别在意这个，都过去了。”咪咪举起杯。

肖国华笨手笨脚地端着杯。咪咪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像是有点紧张啊？”

肖国华道：“看到你我真是有点惭愧，我来深圳十五年，才有了这套房子，而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成绩，我有点无地自容啊。”

咪咪笑了：“我只是把握了机会而已。”

肖国华很想知道咪咪是怎么赚的钱，但是又不好意思问。就说：“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咪咪注意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其实，你也完全可以不用像现在这么累的。”

肖国华问：“怎么？我难道还有发财的机会？”

咪咪笑着：“有些事情你得学会动脑筋。”

“哦？”肖国华看着她。

咪咪跟他碰了一杯，接着道：“你这个职位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权力很大。每个月过手的货款至少有一两千万，况且，你们的公司管理也不是很严格，开设个私人账户，分期分批地挪用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都不会发现。”

肖国华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有些不动声色。

咪咪接着说：“这些钱你不要去炒股或者是炒期货，要是用在炒楼上，我担保你一年的收入会很可观。”

“炒房？这个会不会很有危险？”肖国华问。

“炒房自然会有风险，但你跟我炒就不会有风险了。”咪咪很有自信地说。

有资源而不去利用就是最大的浪费。钱啊，真是好东西，要是自己有钱，爸爸和妈妈的病会要弟弟国林去借高利贷？肖琳会因为跟富家女争男孩子去扫塔？孔凡玲会出轨吗？

见肖国林沉默不语，咪咪接着说：“你放心，我男朋友是国土局的，什么房子可以炒，什么房子不可以炒我门儿清。”

肖国华道：“挪用货款那可是要坐牢的，这个我不能干。要是拿钱来跟你炒房，我倒是不太担心，可是，我现在连付下月房贷都成问题，去哪里找钱？”

咪咪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说：“肖经理这就不好了，人为财死，江湖上没什么人会看不起你。可是，你手里有钱却说没钱，这可就是装无辜要牌坊，这可就不厚道啦。”

“我有钱？你不是开玩笑吧？”肖国华有点莫名其妙。

看着肖国华怔怔地看着自己，咪咪压低声音道：“笨啊，你再给我们发几百万的货，你炒房的钱不就有啦？”

肖国华隐隐有点明白了，看着咪咪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咪咪接着说：“我知道，你也有为难的地方，可是你要是做到了，保你一年之内能把房贷还上。”

这句话可是绝对叫肖国华心跳了一下，要是把房贷还上，自己就不会像这样难了，每天都担心着失业，担心着还不上房贷，叫银行把房子收走。

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是不是真的？”

咪咪轻松地笑着：“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有个机会，后海那边的开发商跟我男朋友是朋友，我能叫他打个折给你，便宜不少，要是你在手里捂一段儿，你赚个几十万还不是很轻松？”

几十万？就是几万对肖国华来说都是救命稻草啊。他一直僵硬紧绷的脑袋好像渐渐有些放松了。

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低头边咳嗽边抽着那根劣质香烟，咪咪稍微停了一下。

半晌，肖国华有些为难地说：“可是，你们现在还欠着几十万的货款，要是再给你们发货，公司大概不好通过。”

咪咪笑着道：“这好办啊，你回公司打个报告，说我们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如果我们把这笔货款还了，你们就需要再给我们供货三百万，这里面的奥秘我想你是应该明白的吧？”

肖国华默默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肖大哥是聪明人，不会放着钱不赚吧，”咪咪笑着又给两人斟满，“其实，我也知道，你公司现在给了你一个月回款五百万的任务，我这个一还，你也许就能超额，这样，无论是你自己还是部门，奖金都会多些，你在领导和属下那里都有交代，何乐而不为呢？”

“我只是个部门经理，有些事决定不了，我尽力吧。”肖国华回答。

“这个我能理解，这么说肖大哥答应了？来，我敬你一杯。”咪咪把手自然地放在了肖国华的手上，他想缩回去，但是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有。

如果说咪咪这些话放在几个月前，肖国华是绝对不会动心的，他相信自己的做人底线。可是，经过这些日子房贷的重压，经过这么多事，特别是今天老板强把自己的提成分给官昌菊，肖国华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咪咪的建议了。

每个销售最大的客户其实是自己的老板，今天老板的做法对于肖国华来说无疑是一个耻辱，自己是像韩信一样爬过去，还是另起炉灶？这对肖国华来说，只能是适应环境吞下苦果以择机雄起。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种抉择只能是在没有房贷的时候才能作出的选择，现在？咬咬牙吧。

两个人站起来要走，咪咪忽然说：“大哥去我那里吧？我男朋友陪他老婆出国了。”

肖国华的脸突然红了，他没想到咪咪会突然这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