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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四)

私奔到巴黎 作者:流言


老万换着饭店请我吃饭,周围的中餐日餐都已经吃遍了,餐馆的服务生看到二十多岁的我和四十多岁的他,笑容就有了些意味深长。

有一次我问他:“工作餐怎么不去旁边的法餐厅?”

我知道旁边有一家很地道的餐馆,红色格子的桌布,木头托盘装的奶酪,让我大爱。老万神色扭扭捏捏地说:“喔,有些东西我不爱吃的,你想吃的话下次再说。”他点菜的时候时常想拽着七扭八拐的巴黎腔,可还是听得出带着点儿方言的味道。

有一次他偶尔提起办公室里的扁头女郎。他说本来想提拔她做主任的,谁知道她新交了个男朋友,夜夜笙歌白天打哈欠。我对扁头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只管吃饭心不在焉地应承着。

老万停下刀叉看着我问:“吴涯,你知道我是信任你的,以后也打算让你接管财务部的工作,你可不能和她们一样呀?”

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想做什么财务部的工作,今年在他这里实习,导师已经说我了,他说,吴涯你很快找到实习这很好,可是实习也不能和专业不挨边吧?

老万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是他一贯的神态。我突然对他厌恶起来,我讨厌有这种眼神的人。他们一定藏着许多心机又胆小,怕被人看穿阴谋。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我们约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厅。我特意打扮得庄重些递过简历,他只看了一眼就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我给你讲讲明天工作的事项。”

我打电话回家只对妈妈说,工作有了,老板人很好,报酬也高。却一夜想着他那双半眯的眼睛,最后身边都被那样的眼睛盯着,哪个角落都无处藏身。

刚上班的时候我是想对同事表示友好的,我想象着这是一群和我一样的男孩女孩,还怀抱着理想,工作只为了得到一个机会和学习。然而却不是的。

我忘记了这敌意来源于哪里,或许是某天下冰雹老万独自开车送我回家而她们被困在办公室里,还是邀我出席商务谈判而其他人都在粉刷墙壁。我也不喜欢他们,讨厌他们对老万的谄媚样子和平庸的工作能力。

当我意识到无法融入他们中间时,只有更加努力。

生鱼片冷了,不是的,生鱼片本来就是冷的。

我和张岸在地铁上见过一个拉手风琴的卖艺人,每个车厢拉一段,再走一圈收钱。

他如同许多骄傲的卖艺人一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高昂着头也不看周围的人,只是拿到钱之后偶尔点点头,表示这是一场有尊严的交易。他带来好的音乐收取应得的费用,这时候你扭过头去假装看不到,最后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样的人在巴黎的许多角落都看得到,有各个国家的各种乐器。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女高音家,她的声音真好,没有麦克风就将咏叹调传遍了整个地铁站的每个角落。但是也有很差劲的,比如有人买了一个电动小猴子,让猴子跟着音乐跳舞,而那人躺在一边收钱。

我们遇到的是一位法裔中年人,那时候张岸突然不再说话了,只是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中有许多东西。演奏完毕他带头用力鼓掌,和那人紧紧握手,把身上所有的钱放在他手里。没有一丝怜悯,有的只是深深的懂得与赞美,眼眶也微微发红。

整个车厢还弥漫着淡淡的回音,后来他对我说:“这音乐如果能做个片头该多好呀,那里面有关于漂泊这个词汇的所有内容。我应该请他再弹一次,录下来的。”

可是,这样的地铁卖艺人太多了,他们穿梭在各趟列车里,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将被带到哪里去。他们演奏一路,跟随流动的旅客,在黄昏时分再疲惫地伴随夕阳回家。我想我们很难再遇到他了。

然而他去德国的那天下午,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居然又碰到那个拉手风琴的人。我不认识他,可是我记得他的帽子的。上面绣着ELODIE,一个女孩的名字。

当他开始演奏的时候,我更加确定了。我慌忙打张岸的手机,关机,直接转到留言信箱。

卖艺人依然淡漠而热情,淡漠是对周围的纷纷扰扰,热情是忽高忽低的优美旋律。他突然扭头看了看我,绽出一个笑容。

我继续拨他的手机,还是留言。于是我高高地举起手机录完那段音乐。对面坐着的白胡子老爷爷对旁边的妻子小声说:“你看这女孩,定是在爱情里了。”

三天后,我在MSN上碰到张岸,我说:“你好吗?我在手机里给你的留言听到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应,“留言说什么了?”

“你自己去听。”

然后他的头像就突然黑了。

他走后的第三天中午,我接到一通电话。

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喂喂,你是吴涯吗?”

“啊,对啊。”

“哦,你男朋友让你给他打个电话。”

我愣了一下问:“我男朋友是谁?”

她也愣了一下说:“就是张岸呀。”

我又问电话多少,旁边有张岸的声音在报号码。

我打过去。

他接起来就问我,“吴涯你是不是很勇敢?”

我觉得好笑,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说:“我当然勇敢啦,我是无敌小魔女嘛。”

他说:“那好,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那时候,我在学校门口。索邦大学周围有许多夹着书本的学生成群结队地来来回回,

我热爱这座十二世纪建筑的每一块砖瓦,仿佛触摸到就能感觉这几百年来的荣辱不惊。没有什么庞大,也没有什么微小。

张岸说:“那好,我和你说一件事情。我在德国,被人软禁了。”

他说:“我刚到德国就被人带到这里来了。本来以为是所有记者都一样要没收手机及身上所有的钱的,因为他们给我配了一个翻译,而且这个翻译随时都跟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没话找话地说:“你这算什么软禁啊,能看世界杯还能上网哪。”

“我就是不能上网啊,他们把我电脑也给拿走了。”

“那我前天还在MSN上碰着你呢,我还和你说我给你手机留言了,是录的一段手风琴。”

他就沉默了,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阵才说:“原来是这样,原来微微是这样知道的。”

“微微是谁?”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寒冷。

“是我女朋友,在北京。”

彼此无语。

我呆住了。他有女朋友,他有女朋友!那我做了什么样的人啊?

所有问题都有答案了,微微的爸爸是摄影界很有影响的人物。而这次去世界杯的拍摄任务,德国的机构是微微的爸爸直接控制的。

我在这荒唐的剧情里不知道该怎么演绎下去,仿佛是一个差劲的配角,抢了主角的戏份,就要被人赶下台去。

为了使这谢幕更从容一点儿,我轻轻地对他说:“本来你就是要拍完世界杯就回去的。那么,再见。”

他突然吼起来,“吴涯,别挂,你别挂。”

我就没有挂,也不再说话。

他一个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打给你吗?”

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好多年了,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我比你年纪大好多,我经历过的事情也不算少。有一次我在西藏,风把电线吹下来,正好打在我腿上,那一刻我都不能动弹了,全身发麻,觉得我就要死了,很想我妈。后来,我被救回来,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那是我最后一次落泪。这几天,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但是情绪一直不稳定,怕听到你的声音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

我不喜欢德国,我觉得那个国家太过拘谨,太过干净。

我不喜欢那里的原因,还因为受不了横平竖直的街道。我喜欢法国乱哄哄的、灯红酒绿的夜晚。懒散的得过且过的人们,还有数不清的环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绕回来的。而那一刻,听到他在德国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混乱,想不清楚什么事情。

我的人生很简单,小学中学大学再到来法国。理想是做老师,开一间给残疾儿童的学校。生活与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在我眼中都是透明的。我站在光滑干净的地方受到强势的保护,从张岸的那通电话开始,我预感到将为了这个人要经历一些不一样的。有时候我会蓄意对黑暗和复杂视而不见,维护着洁白。

而他是一双手,要我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成人世界。

眼前渐渐模糊,我将为了这个人承受一些苦难。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的爱就已经腹背受敌了。

我说:“张岸,就这样吧,再见了。”

他大声问我,“那你呢?那我们呢?”

我说:“在你和我之间,哪里有‘我们’呢?再见再见。”

他嘶哑地大声地说:“吴涯吴涯,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许久许久,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

下午,有从意大利请来的老师讲授神学。巨大的圆形教室坐得满满的,那老人用带着严重卷舌音的英文赞美我们的教室,“孩子们,你们知道现在坐着的地方有多么神圣吗?玛丽·居里曾在这里彻夜演算公式,妇女们的精神领袖西蒙·波伏娃曾经在那里给她的爱人写信。我走进这课堂,觉得与其说是讲学,不如说是朝圣呢。”

可容纳数百人的教室里掌声雷动,四周年轻的面孔上都有着令人感动的喜悦。而此时,阳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户直射进来。我在自己温暖的小世界里,想着莱茵河那一边的种种,仿佛春天的飞虫在心里四处徜徉。

是一周以后,我梦到了小仙女。

凌晨两点,我突然惊醒。

也不是因为噩梦,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草地,有零星的花朵盛开。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去厨房泡了一杯红茶,加糖和柠檬汁。我喜欢喝这种茶,有时候加几颗冰块。

我端着杯子,站在鱼缸前面看向客厅,隔着水草与金鱼,客厅变成海洋。那里还有一张展开的沙发床,床单与枕套都是小袋鼠图案。还有一个睡袋,脖子的地方绣着一个小小的酸奶瓶。

看了一会儿,柠檬的酸味道把我弄哭了。

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坐在盘边上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在想这次买的柠檬怎么这么酸啊,要不然我为什么哭得停也停不下来呢?这不是因为那个不相干的人,他在德国不知道干什么呢,我还在巴黎过我的逍遥日子。我们就这样不再见面也没有什么啊。

可是,可是我还有一个冰袋在他那里。

那个很小的女孩怜悯地看着我,甚至飞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我想到这可能是一个仙女,然后就惊醒了。

床边的确有一杯柠檬红茶。

只是柠檬红茶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茶屑飘在杯口形成一个圆。

我又回忆起忧伤,我有些思念一个人,却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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