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路菁菁吵醒,她在我家门口使劲敲门。
我穿着睡衣打开窗户,“干吗呀?礼拜天都不让人多睡会儿。”她冲到窗户前面神神秘秘地说:“你快梳妆打扮,我接到线报,今天家乐福清货打折。”
“咳。”我打着哈欠给她开门,“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困死了。”
她一进来就从我的衣柜里拽出一条裙子,“快点儿快点儿,穿这条,咱们这就出门了。”
我揉着眼睛跟着路菁菁坐公车去了一家家乐福门口,还没有到就看见很多人拿着大包小包的往里面冲。路菁菁马上来了精神,拉起我钻入人群。
“哎,人家这些人都来了半天了,咱们得排队吧。”周围的人向我们投来鄙夷的眼神。
“排队,等你排到了也没剩下啥了。”我看看身后的万里长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只好迎着骂声低下头跟着她挤进去。
我家附近的家乐福在巴黎的南郊,地方很大,周围住户却不多。以前逛进去都是地广人稀的,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最近要关门了。每个货架都挤满了人,大喇叭里有一个很粗的声音嘶哑地叫着:“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全部五折,先到先得,绝不补货……”
我还没有拿什么东西已经满头大汗晕晕忽忽的了,再看路菁菁,好像一只钻进了米仓里的老鼠,刷地从随身的大包里翻出两个巨大的塑料袋来。看到别人抢什么她也跟着去抢什么,我拉住她问:“你别见什么拿什么呀,你怎么也不早列个购物单?这些东西你都用得着吗?”
她挣脱我继续往前冲,“别管那么多了吴涯,半价哎,用不着也得屯一点儿。”
我担忧地看着她,一个是担心她的钱包,另外一个是担心她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家能不能放得下这些东西。
这时候,超市的广播响起来了,“顾客们请注意了,顾客们请注意了,九点进来的顾客们请十点自觉往收银台走,请自觉往收银台走……”
我听到这个广播,完全就不瞌睡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车票,淡绿色的,印着深黑的字,被一个男人窝在口袋里折了一半。那张车票上写着:巴黎-慕尼黑,十一点。我从包里翻啊翻啊,也翻出一个塑料袋来。我追上路菁菁把袋子递给她。
她咧着嘴说,吴涯你也是有备而来的啊。
我说,不是不是,这个袋子给你吧,我现在要走了,我得去火车站送一个人。
这时候,十点的钟声响了,大家都很不情愿地走向收银台。我又迎着骂声和鄙视的目光冲出超市。
远远地,我就看到张岸了。他站在出口旁边的台阶上,守着一堆行李打电话,依然是那件黄色外套,很鲜亮。我摘下耳机向他走近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我,隔着许多人冲我笑。
他没有问什么,只是冲我笑,“来了。”好像我们已经约好了一样。
我站在他旁边,他自然而然地拉我的手。我没有躲开,想了想也没有再挣扎。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很暖和。
其实张岸是一个隐藏的乌鸦嘴,从一开始就是。
当我们第一天认识,沿着长长的铁轨散步的时候,他就说:“小姑娘,你帮助了一个在巴黎迷路的名人。以后我要写一本回忆录,里面得有关于你的一章。”
我撇撇嘴说:“那要到你很老的时候才能写呀,说不定你太老了,老到都不记得这些事儿了。”
他说:“不会啊,我打算四十岁就退休。”
还有他除了中文不会说任何其他语言,于是自以为是地决定写一本书叫做《中文也能走天下》,教育大家用不着学外语了。
我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我是学文学的,以后说不定当法语老师。照你这么说,我们不都得失业啦?”
他意识到说错了,纠正说:“中文走天下是因为认识了小吴老师,先用中文和懂外语的漂亮姑娘搭讪,然后再走天下。要是没有老师您我就要倒大霉了。”
这个人那时候已经从义正严词直接过渡到油嘴滑舌的阶段了。
后来,我在一些时候想起这个片段,想起这个风和日丽的送行的日子。我也不是专门去想的,有时候是在排队买东西的间隙,有时候是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在张岸和我的故事中间,我最愿意回忆的就是这几天了。我记得每一个细致的微笑,我记得每一缕微风和风中的花香。
那几天,在看着他的时候我会想,这个人是异想天开吧,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他呢?他不帅,非常平凡,他混在人群中低头疾走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胖子,还是中年胖子。可是当他微笑,当他说话,甚至当他大口喝水吃饭的时候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有人在他身边打翻咖啡,叛逆的青少年在街头大声说笑,有阿拉伯的小混混和黑人在我们身边绕来绕去。他都当他们是不存在的,讲好玩的事情手舞足蹈的连停顿都没有。
我明白了第一次见他时那一眼的诧异,他是不属于这里的。因为他身上没有那些漂泊的怯懦与寒意,比如他不会讲一句法语,可他会微笑会比画会理直气壮地用中文说自己的要求,也不管人家是否听得懂。
有一次他用中文对地铁站的工作人员说:“请给我两份地图。”
人家看这个人理直气壮地指着一摞地图,就莫名其妙地拿了几张给他。
他拿了一张地图,其他的塞到我口袋里,很兴奋地说:“吴涯你看,我能照顾你了。”
火车这时候进站了,我们慢慢地找到车厢,找到座位号。列车长的哨声响了,我趁他不注意,猛地跳下列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候车厅响起长长的汽笛声,我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吴涯,吴涯。”
我越跑越快,听不清楚他后面又喊了些什么。
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面。
我抬头看雕花顶棚,真空旷啊,听得到心里的回音。
那天晚上的梦很长很长,我身处陌生的花园,周围百花盛开,那些花有许多种颜色,但是却都长不高。花瓣不大不小,我摸了摸好像假花一样。我在花园里走呀走呀,有人问我,这里什么都有,你还要到哪里去呀?
我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