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的父亲。”他说。从他眼里看,他想说的也许更多,但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灸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直到被扎得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更加高兴,“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真没想到什么?”
“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跟刚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是铜钹的伪保长。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儿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儿啄了?”
我绷着脸,“嗯哼。”
死啦死啦赞叹道:“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时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仗。”
“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做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上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在家里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都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作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的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儿发呆,现在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说:“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摇头,“不是我妈。”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也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父亲催促大家,然后又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我……”迷龙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试图背上一堆书再站起来,结果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他直叫:“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一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我问他:“爹,妈在干什么?”
“在里屋啊。里屋呢。”他说,但他指的与那哭声来源完全是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但我也没工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人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地进来了,一脸惊惶。
“日本鬼子!”蛇屁股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