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狐疑地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他立刻说:“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一看见那队从菜地里现身,打算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枪担在肩上,头盔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一头牛,一个人在前边牵着,一个人在后边赶着,一个人在牛背上骑着,颇有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打劫。
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日军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嬉笑着,朝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儿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报告着那边的事态,“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死啦死啦说,说完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待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诉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一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跑,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我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是什么,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儿能就来这儿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叫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日语里这是“先生”的意思。
这时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我们后退看了看里屋。
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皮肤粗糙。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人的脸上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地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的脑袋里一片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然后打开。我们仨瞪着那三名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是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他们终于看见了我们。我们六个人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轻易之举,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们俩那么快,所以我看见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人举起了他的步枪。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来得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儿。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我发疯似的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的榫子撞开了,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我身下的日军还在无力地挣扎,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父亲,觉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父亲。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我满身鲜血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经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她用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不辣坐在他对手的身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