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我赶紧说:“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上的效率和理论上的勇气?”
虞啸卿说:“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说:“您每天睡几小时是您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我听见一片死寂,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什么团?”他盯着我。
“川军团。”我说。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说:“我的防线还在呢。”
“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儿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虞啸卿说,“——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儿?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驳斥道:“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死啦死啦说。
“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反斜面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粗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作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他直接说:“我炸开树堡。”
“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杀,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只是我的这支箭指着你的脑门心。”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儿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的腔调说:“……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得到死了才知道这一点。”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在哪儿学的……打这种仗?”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说:“跟他学的。”
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解散。”虞啸卿说。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把这俩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都解散。”虞啸卿只是又吩咐了一次。
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轻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然后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沙盘,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进院子里大叫着:“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若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夹着急救箱跑开——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他也许救了他们,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