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都带着重伤,都精疲力竭,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志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的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叨啦……痛啊……”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
“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我们好容易蹭到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但我只能看着它发呆。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像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拄着车上挂着的那支枪,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可我仍然很高兴,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了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般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而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像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他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说:“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我说:“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说:“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说:“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只会越擦越脏,于是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我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就指给他们看我的伤,“我受伤了。”
“伤了又怎么样?”李冰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其他人都停住了。他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的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然后他说:“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别碰我团长。”我说。
“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他说。
“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何书光问。
“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张立宪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的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只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躁躁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一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当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笔墨伺候!”余治拿着从老百姓家要的一个臭烘烘的砚台和一支臭烘烘的秃笔,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忍受着。
张立宪在我的额头上画了一面太阳旗,在我的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然后他擦着手退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大笑,“不够像啊不够像!”我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他在我的人中上画了仁丹胡之后,又在我的身上画上了一面更大号的太阳旗。我开始猛烈地挣扎,但那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我动弹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写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们大叫:“你们干吗不剥了我一块皮?!”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诸多的补充,而一帮家伙跃跃欲试地等着更多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