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突然转回到正题:“噢,您准备给我们讲点什么呢?”我答道:“土壤学。”
唐·托马斯可不会让自己冷场:“好极了!”他兴致勃勃地评论道,“我们这儿都是农民,他们会很感兴趣的。”然后,他又岔到另一个话题:“有人告诉我,您想徒步穿越特帕尔卡特佩河谷,这也是大家喜欢听的,有关热地、埃尔因菲耶尼约水库和河坝的事情,有意思呢,您回来以后,可以在星期五晚上给我们做个报告,不是吗?”他第一次向我讲起有关热地的笑话,后来,这个笑话,只要他提到热地,他必讲无疑:“您知道,下地狱的人中,怎么看出是热地的特帕尔卡特佩人吗?告诉您吧,在地狱,只有特帕尔卡特佩人在夜里嚷嚷要盖被子!”
正因为托马斯·摩西爱讲这种好笑的事情,在墨西哥人类学家眼中,他是个傻瓜。可是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他的温和、善良,他那乡叟的精明、过时的打扮,还有他的害羞和对天才的怀疑。倘若没有他,倘若他不是朗波里奥的领导,我想,我在这座城市、这个自私而虚荣的河谷里一天也待不下去。我会拉起达莉娅的手,远走他乡,我们会去红地,或者去山里,和胡安·亚居斯那帮被冷落的、沉默寡言的兄弟们待在一起。
在等待演讲的日子里,我养成了去唐·托马斯的办公室造访的习惯。我总在上午将近十一点时到达,赶在喝咖啡原文为西班牙语。之前。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确切地说,主要是唐·托马斯在讲,我听。他可真是一肚子故事。他给我讲帕里库廷火山1943年,墨西哥的帕里库廷火山从平地突然一夜拔起四十米,一年后增至四百六十米,九年后才停止增长。的诞生,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开车,一直把他带到悬崖边,他看到玉米地里有一头黑色的巨兽正在吐出熔岩,天空灰蒙蒙的……克里斯特罗革命指克里斯特罗宗教反抗事件(1926—1929),当时的罗马天主教徒反抗墨西哥世俗政府,造成数千人死亡。的时候,华雷斯河谷的人们纷纷改名换姓,躲避报复行动。拉扎罗·卡尔德纳斯的祖母是黑人,他不惜一切代价隐藏真相,毫不留情地把饶舌的家伙送进监狱……有个刽子手头头号称Empujas o empujo(“要么自己动手,要么等我下手”),因为他总是把刀架在犯人的脖子上,让他们选择是被他砍死还是自己主动把刀按下去……有一位法国探险家,叫做什么拉乌塞-布尔邦伯爵的,想要在索诺拉山上建立一个自治国家……有个美国银行财团计划向墨西哥购买下下加利福尼亚的领土,然后再用赌场和五星级饭店把它打造成一个新佛罗里达……唐·托马斯气定神闲地坐在他的大皮椅上,点燃一只雪茄,眯起眼睛,又开始讲一个新故事,仿佛一位专爱讲故事的印第安老人。
中午,他终于起身跟大家一道去橘树下喝咖啡。各系的研究者和教师都来到他的身边。没有人会缺席中午的咖啡,就连那些讨厌唐·托马斯的人也不例外。阳光闪耀在橘树的叶缝间,反射在喷泉池的蓝瓷砖上。轻松的时刻。
达莉娅有时候也会上这儿来,她总是缩在后面坐,因为她总是被唐·托马斯和那帮人类学家弄得很局促。她在和朗波里奥的女秘书罗莎聊天。罗莎今年三十出头,可惜从来没结过婚。随后到场的是加尔西·拉扎罗和他的小团队,阿里亚娜·露兹为他们预留了座位。自从那次人类学家山冈事件之后,加尔西就再也不看我一眼,把我忽略不计了。
这其中的争执与纠葛,唐·托马斯心里都有数,但他拒绝参与。朗波里奥属于他,是他的作品,他宁愿永远相信,朗波里奥的所有成员都是他的家人。也许正因为如此,唐·托马斯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想把整个世界拥在怀中。
有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想跟他谈谈坎波斯。他认真地听着我的叙说,似乎知情又不愿表态。后来,他提起另一件事:
“我们这儿有一块实现了乌托邦的桃源胜地,与时代格格不入,举世无双。杰出的唐·瓦斯科·德·吉罗加,米却肯州第一位主教,正是在这里真正实现了托马斯·摩尔笔下的‘乌托邦’,并落实了它的所有原则。就在帕兹夸罗湖边的圣费德月小村子里,他建立了一家修道院收容所,把人们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共同生活。而且,他所做的一切,今天仍然还存在。”我本想抓住机会再把坎波斯抛出来,但他坚决扫除了这个话题:“没错,我知道,在阿里约路上,他们想要建立一个公社,推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做首领。他们的落脚处早先是耶稣会会士的聚居地,后来被革命者占领了。在坎波斯教堂里,普罗神甫被联邦军队的士兵打死了,我父亲告诉我,下葬前,一个孩子从他的尸体上捡到一块表。我父亲说他看到了那块表,一块漂亮的银制凸蒙怀表,刽子手们下手迟了。”我还在做最后的尝试:“有人告诉我,坎波斯居民想要恢复耶稣会会士的事业,建立一个理想社会……”唐·托马斯立刻打断了我。他站起身,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任何地方总会有堪比神灵的圣人,尤其是这儿。他们来了,待一段时间又走,一走便杳无音讯。总而言之,他们是候鸟。”
每晚,在村口,在西尼·查理·查普林那边,都能听见黑鸟把桉树的枝叶摇得沙沙响。我不敢再提坎波斯。无论如何,坎波斯不会成为谈话的主题,这或许就是拉法埃尔想要告诉我的。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进入了红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