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80年代的中国经济学家,就整体来说,没有多少人有很高的职位,更没有利益集团背景,如同其他公职人员和学者,收入普遍低下。他们主要分布在学术部门、高等院校、传统的政府部门,以及新建立的改革政策制定和咨询部门。但是,他们对中国经济发展和改革决策的影响力之“大”之“深”,是今天的经济学家难以“超越”的,也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
那时,毛泽东时期的决策体系已经打破,新的决策体制尚未形成。传统的政府系统,包括中央政府的经济职能部门(例如国家计委、国家经委以及农业、工交、财政的机构)和各级地方政府,都难以适应急剧发生的经济体制改革。所以,1980年代的经济改革决策,要实现创造性和避免重大失误,需要突破中央政府的“条条”和地方政府的“块块”约束。当时的高层决策,不得不更倚重1980年代建立的新机构(例如,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等机构)、舆论系统、民众的创举和呼声。那个时候的经济学家,具有提出改革理论和说法的能力,成为制定改革政策新机构的主力军;熟悉人民和基层,直接接触农村和工厂,直接面对民众和实际经济问题,发现和反映民众的创举和呼声,总结社会基层改革经验(例如,小岗村的家庭承包制、各地的“倒爷”、先富裕起来的“万元户”,都是发生在社会基层的民众的实际行动),把它们转化成经济改革的语言、逻辑和政策建议。经济学家甚至可以走向街头和民众对话,与媒体建立广泛联系。他们在实现改革决策过程的上情下达、下情上达、增加改革决策透明度方面,扮演了不可替代的“历史角色”。
当然,1980年代的经济学家能够对决策产生那么重大的影响,与他们中间的一些代表人物的资格、学识和所处的位置有极大关系。例如薛暮桥、杜润生、马洪,作为代表人物,他们事实上是经济改革决策集体中的重要甚至是主要的成员。
五
中国经济学家在1980年代能够参与和影响决策,是时代使然。那个时代的领导者对经济学和经济学家的强烈需求,也是,甚至是重要的历史原因。
古今中外的改革,不论成功和失败的,都有一个中坚决策集团,他们自觉、超前、有意识地指引、领导和推进历史改变。在1980年代,中国出现了改革的决策集团,邓小平、胡耀邦和赵紫阳是这个集团的重要成员,他们集拓荒者、设计者、决策者、领导者和实践者于一身。
在历史上,1980年代,是共产党和国家领导人与经济学家的关系最为特殊的时期。他们学习、兼听、吸收、融会贯通、加以创新,转化成对于中国经济的判断力;他们适时地为经济学家提供参与改革决策的窗口和平台,赏识青年人,重视他们的思想;他们具有理解复杂经济系统,判断经济走向,推动经济发展和改革的能力;他们具有整体看待中国经济,理解世界经济趋势的素质,以及兼顾短期、中期和长期经济问题的眼光;他们懂得意识形态,回避意识形态,超越意识形态,为推进改革不断清除意识形态障碍。今天来看,中国1980年代的经济改革,之所以在很短时间内全面铺开,进展深入,形成不可逆转的格局,是决定于这样的改革决策集团的。
六
对于参与1980年代经济改革的经济学家群体,我作了两种划分:
第一种:依据当时经济学家的思想资源,主要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以及东欧国家的批判计划经济和改革理论,划分了5类:第一类,是留学英美,民国年间回到中国,在大学执教,像陈岱孙、张培刚等;或进了金融机构,像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里一些老先生;或在研究机构,像中央研究院的巫宝三等。第二类,生活在民国商品经济最发达区域,从农村调查研究开始起步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像陈翰笙带出来的薛暮桥、钱俊瑞、徐雪寒等。第三类,从共产党内被选送到苏联接受政治经济学训练的经济学家,像孙冶方等;第四类,从延安走出来的,土生土长靠自学的人,像马洪等。第五类,1949年以前受过初等或高等教育,1949年以后系统学习《资本论》,接受苏联政治经济学教育,1980年代重新补修现代经济学,像刘国光、董辅礽、吴敬琏等。
第二种:以年龄划分,第一代,出生于1920年以前。他们中的很多人实际上是中国最后一代老布尔什维克,年轻时追求自由、民主,追随共产党,1949年后,参与缔造计划经济体制,继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饱受磨难。当改革开放时代来临,他们不计个人得失,一心为国为民,无私奉献,像孙冶方、薛暮桥、蒋一苇,等等。第二代,出生于1920-1940年。他们中有的在民国时期上大学,像刘国光在西南联大、董辅礽在武汉大学、高尚全在圣约翰大学,等等,接受了西方经济学训练;有的是1949年以后入大学,以学习《资本论》和苏联政治经济学为主,改革开放以后,得以学习现代经济学,像吴敬琏、赵人伟,等等。第三代,出生于1940-1960年。他们中有“文革”前的大学生,大多数则是“老三届”,即1966、1967、1968年毕业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经历了“上山下乡”,“文革”后,以高龄考大学,考研究生。这些人的主体如今也已是60岁上下的年纪。
1980年代的经济学家群体之所以产生那么大的能量,不可忽视两个效应:其一,“杂交”效应。不同的思想资源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导致中国经济改革大体形成了中国式的思路和模式。其二,“三代同堂”效应。任何时代都会是三代到四代的共存,但是,1980年代的三代经济学家,实在差别太大,却集合在一起。中国农村改革的突破和进展,就有杜润生和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第一代和第三代,官方和民间,共同推动的贡献。
如今,上述三代经济学家多数已经退隐,还有一些早已不为人知。然而,他们曾经是一个群体,一同创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