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埃尔?我们自嘲地讲到持久的载体,讲到我们的社会不懂得持久地保存我们的记忆。不过,我想我们还需要持久的语言。世界经济论坛上的那位未来展望学家完全漠视迫在眉睫的金融危机,声称原油价格将飙升至五百美金,他凭什么有理?他的双重视界从何而来?莫非他专门修了个预言的文凭?原油价格上升至一百五十美金,又毫无理由地跌到五十美金以上。它也许还会再涨,或者还会再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未来不是一个专业。
无论真假,预言的本质在于谬误。我忘了谁这么说过:“未来之所以是未来,就因为它永远始料未及。”未来的优点在于永远让人吃惊。我一直感到惊讶,从二十世纪初直到五十年代末的伟大的科幻文学里,没有一个作者想到塑料这种在我们实际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材质。我们总是从自己的认知出发去展开想象,影射未来。未来并不起源于已知。为此可以举上千个例子。六十年代我去墨西哥参与布努埃尔电影的编剧,和平常一样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带了个便携式小打字机,一卷黑红双色的纸带。倘若纸带不幸损坏,我绝对不可能在附近的小镇西塔瓜罗找到备用纸带。当时若有电脑该多么方便呀!但我们连想都没想过。
托纳克?我们向书致上的敬意仅仅为了说明,当代科技不足以剥夺书的声誉。我们也许还应该从某些方面说明,这些科技号称能够带来的进步只是相对的。让—克洛德,我尤其想到你刚才讲到的雷斯提夫的例子,他在清晨印刷自己夜里见证的事件。
卡里埃尔?这是不可否认的成就。巴西大收藏家胡斯·曼德林向我展示过一个葡萄牙文的《悲惨世界》珍本,1862年在里约热内卢印刷出版,也就是说和法国初版同年。仅比巴黎版本晚两个月!雨果还在写作的时候,他的出版商黑泽尔就把书分章寄给国外出版商。换言之,这部作品在当时已经接近今天畅销书的多国、多种语言同步发行。有时候,相对化我们所谓的技术壮举还是有用的。在雨果的例子里,古代的效率高于今天。
艾柯?同样的,亚历山德罗·曼佐尼在1827年出版《约婚夫妇》大获成功,这主要归功于世界各地的三十多种盗版,他本人从中没有赚到一分钱。他想和都灵木刻画家科南合作出个插画版,由米兰出版商拉达利出版,并实行分册监督。有个那布勒斯的出版商每星期盗版一次,他的钱就这么给赔光了。这再次说明,我们的技术壮举只能是相对的。还有很多别的例子。早在十六世纪,罗伯特·傅勒德一年要出版三到四本书。他住英国。书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他收到清样,修改,审核木刻插画,重新寄回……只是,他怎么做到的呢?这可都是些带插画的六百页的大部头!我们不得不相信,当时的邮政运作比今天畅通很多!伽利略与开普勒、与他同时代的所有学者通信。他总是能立即获知最新的发明。
不过,我们的对比似乎在偏袒古代,也许应该折中一点。六十年代我当编辑时请人翻译索拉·普赖斯的《小科学、大科学》。作者在书中利用数据证明,十七世纪出版的科学著作正好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工作者可能掌握的数量,而在我们今天,同一个科学工作者甚至不可能了解在他的研究领域里所发表的所有论文的摘要。尽管拥有更有效的通讯方式,他也许也不再拥有和罗伯特·傅勒德一样多的时间,以着手进行那么多的出版计划……
卡里埃尔?我们利用U盘或其他方式存资料带回家。这种做法并不新鲜。十八世纪末的贵族们外出时,把旅行读物装进小箱子里带在身边,三四十册,全是小开本。他们与这些正直的人必须具备的知识形影不离。这些图书当然不能以千兆来计算,但原理一样。
为此,我想到一种很成问题的“缩写本”。七十年代,我住在纽约某电影制片人为我找来的公寓。公寓里没有书,只有一架子“世界文学名著缩写本”。这东西说来简直不可思议:《战争与和平》只有五十页,巴尔扎克全集只有一册。我看得惊魂难定。文学名著全在里头,却全都不完整,被删了节。如此荒诞的东西需要多大的工程呵!
艾柯?其实有各种各样的摘要。1930—1940年,我们在意大利有一个奇妙的阅读经历,叫“黄金比例”。那是一套分成不同年龄层的图书。有七—八岁系列,八—九岁系列,一直到十四岁。整套书的插图精美,全出自当时最出色的艺术家之手。所有文学名著都收录在里头。为了适合特定的读者群,每部名著均由一位出色的童书作家重写。当然,这有点儿“皇太子专用”。比如,沙威没有自杀,而只是辞职了。等我长大以后读了原版的《悲惨世界》,才总算揭开沙威的真相。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能够领略小说的精髓。
卡里埃尔?唯一差别:那个电影制片人的公寓里的缩写本图书是给成人看的。我甚至怀疑,这些书只是为了被展示、被看见,而不是为了被阅读。话说回来,删节的事无时不有。十八世纪,德理伊神甫(abbé Delille)最早把莎士比亚译成法文,每一剧的结局都被改得合乎道德教化,就如你那“黄金比例”丛书里的《悲惨世界》。比如说,哈姆雷特最后没有死。除了伏尔泰翻译的几个片段(译文相当不错)以外,这个带点儿香甜气息的版本算是法国读者对莎士比亚的首次阅读。在当时,这个被评价为“野蛮和血腥”的作家,可是显得很风雅,如糖浆一般甜蜜。
你知道伏尔泰怎么翻译“存在或不存在,这是问题所在”吗?“必须选择,并立即经历/从生到死,或从存在到虚无”。还不错,总的说来。萨特的书名《存在与虚无》说不定是从伏尔泰的译文里借用的呢。
托纳克?让—克洛德,你刚刚讲到,十八世纪的文人们在旅行时随身携带那些最初的U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大多数发明是在实现人类的古老梦想?
艾柯?自远古以来,飞翔的梦就萦绕着人类的集体想象。
卡里埃尔?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发明是在落实一些非常古老的梦想。我曾对两位科学家朋友让·奥杜兹和米歇尔·卡塞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们在准备《不可见的对话》。举个例子:我最近重读《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的著名篇章,埃涅阿斯到冥府寻找亡魂。对于古罗马人而言,亡魂从前活过,将来有一天还会再活着。时间在此被废止了。维吉尔笔下的亡魂的国度预言了爱因斯坦式的时空。我一边重读这个篇章,一边在想,维吉尔已然落入虚拟的世界,落入一台庞大电脑的内脏之中。在那里,各种化身簇拥在一起。在那个世界里,你遇到的每个人物,要么从前是某人,要么将来可能是某人。在《埃涅阿斯纪》中,玛尔凯鲁斯是个俊美超群的少年,为众人寄予厚望,不料却过早夭折。当有人对着这个少年说:“你将是玛尔凯鲁斯!”这时,读者都知道了,这个少年已经死去。我从中看到了虚拟的全部尺度,看到了一个人的各种潜在可能,他原本可以永垂不朽,成为众人守望的那个上天安排的救世主,最终却只是一个年轻的死者玛尔凯鲁斯。
我们乐在其中的这个虚拟世界,维吉尔似乎老早就预见到了。游历冥府是个很好的主题,世界各地的文学对此做了不同诠释。这是唯一的方式,让我们同时赢取空间和时间,也就是说,深入死者或亡魂的国度,同时在过去与未来、存在与虚无之中旅行。由此而获得某种形式的虚拟的永生。
还有一个例子总打动着我。在《摩诃婆罗多》中,有个叫甘陀利的王后怀孕却总生不出来。但她必须在其嫂之前分娩,因为,最先出生的孩子是王。她命令一个强壮的女仆拿着根铁棍,使劲敲打她的肚子。于是,从她的阴道跳出一颗铁球,滚到地上。她想丢掉它,让它赶紧消失。但这时有人教她把球分成一百小块,把每一块装入一个瓶中。这人预言她将会有一百个儿子。事实也是如此。这难道不是一幅人工授精的场景吗?这些瓶子难道不是预示了我们今天的试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