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老爱幼,先从老一代聊起。
我曾多次提倡一个说法,叫“六八一代”,说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八十年代上大学。因为社会整体发展进程的原因,这代人身上有诸多明显特征,在社会活动中很容易被标识。最凸显的一点,是过渡特色。历史虽然把我们这代人嵌在一个人肉梯子的位置,不上不下挺难受;但是,短处反过来就是长处,因为承前启后,我们得以见多识广,经历独特。
比如我上学的时候,陆宗达、黄药眠、钟敬文等一批资深老教授还在给我们本科生上大课;我们之后的师弟师妹们就没这个好运了,别说上课了,能在校园里见这些宗师一眼都难。我到文联大楼时的情形与此类似,一些老同志都还健在,比如龙世辉。
1989年我到作家出版社报到上班,龙世辉刚刚从副总编辑的岗位上离休,但被返聘,仍在终审部分长篇小说稿件。老龙看稿严,审过的稿件常常满篇红。谁要有意见,他会立即痛说自己的革命家史--几十年前,老龙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改曲波的《林海雪原》,本来稿子是白纸黑字,经老龙改完,排版工人急了,说是基本找不到什么黑字,失了下手处。也就是说,老龙几乎重新写了一遍。
我头次听这段子后跟他开玩笑,我说老龙,以后此书再版,要写龙世辉著。老龙听了怒训我一顿,大意是说,编辑就是编辑,作者就是作者,两回事儿,当编辑的永远不要惦记着出那种名,改稿子帮别人出名是份内之事,活该,要不就甭干这行。
老龙有老年人最明显的一条特点,就是絮叨,说过的话经常不记得,绕回来再说一遍。他这段革命家史,我至少听过两遍,不过并不烦,甚至第二次听了,再次成心逗他要在《林海雪原》上署名,他就又训一顿。我愿意重复挨训,一方面是顽劣之气未消,逗他玩;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些话,对一个初进编辑行当的学徒来说,意义非凡。
老龙话密,喜欢各屋串门,一屁股坐下随便扯个头就开聊。当然喽,这种场景,也是编辑部最最家常的一幕。老龙的神聊非常抓人,经常正聊到兴处,该去食堂了,大家不愿中断,就撺掇老龙请客。老龙资格老,工资高,最关键是人爽快,从不推辞。
老龙聊天看人下菜碟儿,人杂的时候话头儿比较规矩,如果都是年轻小伙在场,老龙会偶尔坦白点自己年轻时的风流艳遇。那些艳遇大多发乎情止乎礼,结局常叫我们新一代青年摇头扼腕;老龙却是一脸陶醉,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故事已经艳丽死了。
湘人向来多情种,老龙是湖南人。
老龙听说我二十四岁就结了婚,颇有微辞,说,耽误多少事啊,傻不傻啊你。我说我没你长得帅啊,我倒想不耽误呢,可不耽误也没有风流事砸到我头上嘛。老龙听了这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马上几百字脱口而出,委婉地表达了对我这结论的赞成。
老龙抽烟非常凶,后来死于肺癌。他临终前几天,我去协和医院的病房看过他。也就俩月不见,瘦成一截儿干黄瓜似的。想到老龙早年习武,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原来那般高大魁梧,现在成了这样,顿生人生无常之感。
老龙的追悼会上,家属忙前忙后,向来吊唁的人分发赶印出来的一本书,《龙世辉寓言集》。小32开,不足百页。这是老龙一生惟一正式出版的著作。老龙一辈子改过上亿字的稿件,经他手出版的很多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光芒夺目,恕我不一一列举,因为我更看重的,倒是老龙这仅留人世的几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