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堡门

到了柏林，就去看布兰登堡门（Brandenburger Tor）。在图片、电视上，对这座门早已熟悉，也看过相关的资料：新古典建筑，仿希腊神殿，有六支陶立克凹槽石柱，托起浮雕的檐部，其上的三角形山花，改成一座特别的装饰，下层是浮雕底座，上层是驷马战车，由和平女神驾御。这是雕塑家J. G. Schadow的作品。但和平女神并不和平。一八○六年，柏林被法国攻占，拿破仑把她当战利品，整座拆卸下来，运返巴黎；到了一八一四年，方得凯旋回归，就当是胜利的象征，于是改名胜利女神。同时，女神手上改握一枚令牌，上有象征普鲁士的雄鹰，以及一个以桂冠环绕的铁十字。这座纪念碑始建于一七七八年，十三年后才落成，再花四年完成浮雕，建筑师C. G. Langhans。城门两边，有一对希腊柱式凉亭，由收税吏和兵士驻守。

城门目击过许多事件：不同制服的军队操过、示威的工人在门下走过﹔最喧哗的是希特勒，他在门前咆哮法西斯帝国的诞生﹔然后头顶上落下一枚又一枚的炸弹。一九四五年，苏俄的旗帜霍然升起，她忽然成为东和西、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一九五三年，要求改善生活的群众在此示威，结果其中二十五名被当场屠杀。一九八九年，她终于听到贝多芬的《欢乐颂》﹔一位去国已久、垂垂老去的大提琴手在围墙下演奏；无数年轻人攀上门楼，在她身边喝彩欢呼。她看过柏林的分裂和合并，喜怒和哀乐，等等。生灵固然涂炭，女神自己可也受过无数次创伤。

我到了柏林，竟然没有见到布兰登堡门，为了维修，城门用布幕罩上。起先感到很失望，后来却高兴起来。因为建筑物竟披上了新衣。整座城门罩上的不是素白无纹的布幅，而是画上了图画。这画浅灰色，画了城门原来的面貌，不过只有五支立柱，另外的一支呢，斜升到半空中，仿佛一支巨大的香烟，由一只计算机的手按住了，正要送到适当的空隙处安放。意思再清楚不过：这里正在维修。石柱间则绘画高楼大厦，和菩提树大街上的实物一模一样。看不见三角楣，它被一幅广告遮蔽，广告属于德国电讯。只见到胜利女神露出她漂亮的翅膀。我在别的地方旅行时也会碰上名胜古迹正在维修，像希腊巴特农神殿、巴黎圣母院等，不是搭了鹰架，就是挂起布幅，灰头土脸，令人失望。可现在，连维修也可以变成有趣的景观，而且流动变化，只能在特定的年月遇上，不可复得。这不仅是补偿，本身就是创作。

情人节那一阵，城门的新衣变成是一颗巨大的心，意义深远，不但意指情人的心，还喻东西柏林相连的心。春寒未消，画中的树都依实景描画，树梢还是光秃秃的。四月复活节间，我仍在柏林到处闲逛，经过布兰登堡时，咦，城门又换上新衣啦。石柱变了四支，中间垂挂的是什么？走近看看，才发现是个圆鼻子，旁边伸出猫胡子。啊呀，是兔子哪。春天来了，画中的树木也茂盛起来了。看来，城门在修葺好之前还会不断更换时装，把恒久、熟知的标志转化成流动的景观，令我们惊喜。

闪电了

柏林最奇异的建筑物，是犹太人博物馆。它的模样很特别，不是方形、圆形，或三角形，而是闪电形。整座建筑只有两层高，曲曲折折，仿佛一条挣扎的蛇。蛇的线条是连绵的弧形，它的转折点却是锐利的尖角，如同刀子的插刺。别的房子有明显的立面（看得见大门、窗子或露台等等），它没有，它团团环绕的墙体就是立面。它没有窗，墙身上满布窄长透光的缝隙，远看像一条条的伤痕。有些墙孔是小小的十字形，喻义明显不过﹔它也没有入口。那么，怎样进去呢？原来要通过另一座建筑物。

近年盛行扩建，一边保留旧建，另一边在旁边加建。例如荷兰的凡·高美术馆，新馆建在旧馆背后，两馆由户内通道相连﹔只有一个大门口。柏林本来有一座巴洛克式的犹太博物馆，柏林围墙倒下后，犹太人就扩建新馆，两馆相连，由地下通道进入新馆，入口则在旧馆正门。

早几年在建筑杂志上看过这建筑物的图片，内部狭窄幽暗，天花和墙间梁架纵横，充满压抑感。馆内当时空无一物，以为这是象征之作，反映犹太民族的苦难，要求参观者在阴深的虚空中亲身感受战争和屠杀的悲剧。其实，新馆是摆放展品的，展品多而丰富，不但有实物，还有爱因斯坦等著名犹太人的录音。馆内很窄，参观时要依地面的导游线前行，迂回往返，在很小的空间内兜转，有点像中国园林的布局。

许多人大概和我一样，不是要再看犹太人的历史，而是想看这奇异的建筑物。在户内可看楼梯、飞梁（钢骨水泥）和光隙，在户外可看铜墙铁壁堡垒似的围墙，用银灰锌板（日久氧化，会变灰蓝色）铺面，充满钉痕，整体印象如遭雷击。地面砌石，图案也是一条条电光。一般人称这是座前卫的解构主义作品，美籍波兰裔建筑师利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说它其实很传统。传统，也许是指这东西好歹仍是座房子。其他的博物馆，展览的都是珍藏，可这个馆，收集的却是噩梦。馆外有一座花园，利氏在园中建了一座中空的高塔，旁边是四十九支密集而孤立的柱，柱顶长满青草，灵感显然来自柏林碑石林立的犹太墓地。这些，都在反复诉说大屠杀的恐怖。

如今世界各地，尤其是东欧，都有犹太纪念馆，让人回顾这个民族受过的苦难。在耶路撒冷，犹太人的殉难纪念馆更高占整个山区，展馆多达十多个。全都精心设计，而且不乏创意，叫人动容。可是，当我们从这些纪念馆出来，面对现实的以巴冲突，以色列加诸巴勒斯坦人的苦难，又有哪一座纪念馆来展示呢？他们的纪念馆就是分布各地的难民营，在约旦，在叙利亚，在黎巴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