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最后,小山的所有同乡都选择留在北京过节,他没有找到愿意和他一起回家乡河南的同伴。小山放弃了回家的打算,电影结束于小山将自己的一头乱发剃掉的象征性姿势。
老友们对小山一同返乡的邀请的拒绝和漠然,指向了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小山的多数朋友选择留在北京,目的是趁春节加班挣更多的钱,这标志着从传统的家庭价值到新的经济价值的一种转变。在这个新的社会秩序中,农历新年——传统上是中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此时一家人团聚,生意和商业活动都会停下来——为给中国的经济引擎加油而被牺牲掉了。回家以及与家人共享天伦这个传统的丧失,由于将安阳设置为小山的家乡而愈益具有一种反讽意味。安阳位于河南省北部,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小城,而是被普遍看做古老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安阳拥有为数众多的考古遗址,远可以上溯至石器时代,其时这座城市所在的地区被穴居人占据;安阳还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首都——商朝(公元前1766—公元前1050年)的都城所在地。因此安阳丰富的历史使这座城市不仅是小山的家乡,也是中国人本体论意义上的故乡。当小山和朋友们决定放弃回家,贾樟柯对中国人在奔向现代化的马拉松过程中所失去的提出了强烈的批判。
在肉身不能回家乡安阳——或汾阳——的背后,有着一种深深的心理的乡愁,正是这种没有回报的思念成了贾樟柯电影的真正主题。《小山回家》所讲的与其说是回家,毋宁说是渴望回家。正是这种共同的渴望将小山与各行各业及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拉到了一起;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是他们共同的方言、当地的文化、故乡的记忆和集体背井离乡的命运。这同样是贾樟柯非常熟稔的一个主题,自从来到北京后,他便很少回自己的家乡汾阳。不过贾樟柯后来因为拍电影回到了他家乡所在的省份——山西,在那儿,他拍出了最早的三部长片——《小武》《站台》和《任逍遥》——这些电影同样关注这个话题。这三部电影构成三部曲,与其说是因为它们在故事或人物方面具有真实的叙事连贯性,毋宁说是由于它们具有共同的审美视点、社会批判,当然还有它们所横贯的共同的社会-地理-历史领域。4
在多个层面上,贾樟柯的三部曲对长期以来中国历史上所表现的“故乡”观念提出了挑战。在中国古代文学里,故乡是渴望的对象,出现在无数离家践履朝臣之责,或遭流放,或从世事中退隐的学者、骚客、文人的笔下。对这些个体来说,故乡成了田园牧歌般被理想化了的地方,投射了他们的希望和乡愁。最有名的例子当推唐朝诗人李白的短诗《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不仅被视为中国诗歌的一首佳作,它还是大多数中国小孩在学校最早学会的一首诗。这首诗把故乡再现为一个人在月夜中所梦想的理想化场所,因此不可磨灭地印刻于中国人的心灵。在近代,中国本身遭受了长达一个世纪的动荡和变故,一个万事万物原封不动不受外界灾劫损害的想象性的故乡之观念,因此一再成为许多人获得慰藉的源泉。1921年,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发表了他享有盛名的短篇小说《故乡》。在小说里,故事的叙述者在离家二十年后回到了故乡,震惊于他孩提时代的理想记忆和家乡眼下的压抑状况之间深深的脱节。尽管故乡的观念已经开始发生变化,然而从李白到鲁迅,对故乡的文学想象几乎一直被框定在忧伤的渴望之中,并自一个遥远之所投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