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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一(1)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穿过爬满青藤的篱笆小径,穿过弯弯曲曲的风尘岁月,打着一把黑伞的二姨妈从烈日炎炎的天空下款款走进我的视线。

悬浮的遮阳伞,旗袍衬出的娉婷身段,还有那双耀眼的、不时被篱墙丛草所掩映的白色高跟鞋,一次次招来行人惊异的目光。一群嘁嘁喳喳的小学生,也许是刚刚放学归来,也许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捉蟋蟀,他们看到迎面走来的二姨妈后在路边一字排开,像是接受检阅似的鸦雀无声。

哦,小街,我的生长地,它像是一条小河,它更像是富贵和贫贱的分界线。沿河两岸一侧是树木葱郁的花园洋房,一侧是错乱布局的灰瓦房。但即便是从花园洋房里走出来的人,也不会像二姨妈那样打扮得令人瞠目相看。

二姨妈径自走去,遮阳伞下的一片阴凉摇摇晃晃朝前移动。这时候从那群小学生中间传出了轻轻的一声嘀咕:地主婆,真神气。

黑色遮阳伞凝固住了——伞下的二姨妈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茫然而愤懑的神情。她的眼睛在搜索,在寻找……

这些嘹亮的童音始终无法从我耳边消散。它们犹如晶莹五彩的泡沫,带着无尽的疑问,从岁月的纵深处绵绵不断地向我飘来。它们一次次地提醒我:二姨妈清苦的一生中是有过男人的。

二姨妈是“地主婆”,那“地主”是谁呢?

那曾经在二姨妈生活中出现过的男人是死了,还是和二姨妈离异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母亲。

两鬓染霜的母亲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开这个谜。母亲告诉我,二姨妈从小脾气古怪,与兄弟姐妹都合不来,在外公外婆面前也不得宠。十五岁那年,二姨妈只身一人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一个归乡的远房亲戚才捎来二姨妈的消息和一些钱物。那个归乡人说二姨妈现在阔了,跟了一个富家子弟,钱财是吃不完穿不完。

有关二姨妈的下落在故乡的小河两岸不胫而走,青石板桥两侧聚集了三三两两议论不休的乡亲们,在他们眼里,违背乡俗与人非法同居已属大逆不道,不回家奔丧以尽孝心更是泯灭天良。在族里几位有声望的长辈主持下,二姨妈捎来的钱物被扔进了野狼出没的山谷。外公外婆合冢落葬仪式后的第二天晚上,族长当着众人的面,在祠堂内的族谱上抹去了二姨妈的名字。故乡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遗忘和唾弃她的不肖子孙。

我母亲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再度见到二姨妈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她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浜溯流而上,穿过一座座摇晃不已的小木桥,在城市边缘靠近郊野的地方,找到了孤身独居的二姐。从那以后,我母亲先是租赁后买下了坐落河边的青瓦歇山顶楼房,和二姨妈比邻而居。姐妹俩虽说几十年龃龉不止,命运却再也没有提供让她们分开的机会。

那天夜里的月光出奇的好。

二姨妈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月光下摸摸索索打开了红楼房森然的木门。随着静夜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吱呀声,我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馥郁气味扑鼻而来。

二姨妈进屋后拧亮了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但我想说她拧亮的无疑是长长的一串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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