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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四(5)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画家的母亲是一个为人极其谨慎的裁缝。老太太长得身材矮小,嘴唇瘪瘪的,说起话来低声细气的。我抵达她家的第一个晚上,是在楼下客堂间和大家一起吃晚饭的。饭菜端上桌后老太太闭上眼睛,两片干瘪的嘴唇喃喃嚅动。我那会不明白这叫祷告,眨巴着眼傻愣愣地与大家一起等待着。老太太睁开眼睛后,大家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饭时,老太太不断给我夹菜,坐在我旁边的袋鼠便用一种冷冷的目光一会儿看看他母亲,一会儿看看我。

这天晚上我上了小阁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儿。

老太太不让我下楼,甚怕街坊邻居发觉她家藏着一个陌生人。再热的天,老太太也把门关得死死的。每天早晨七点左右,老太太便踩响了那台破旧的缝纫机。缝纫机滚动的声响要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时分。可以说,除了书籍,就是缝纫机的滚动声陪伴我度过整整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季。

阁楼上放着两只书橱,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很多书。实在穷极无聊,我便翻阅起书籍来了。我不像有些人那样,仿佛从小,仿佛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从血液里都蓄满了一种对文明的渴望。我没有这样一种渴望。我是被迫躲进小阁楼里,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拿起书本的。我想,倘若没有那些书,我会憋死的,我会变成一只大甲虫,在小阁楼里匍匐蠕动。我想,如果有可能,我也会像其他同龄人那样趴在地上打弹子,抬着一条腿斗鸡,或者下陆战棋,斗蟋蟀,甚至摔跤。

我曾津津有味、充满新奇地听一位朋友大谈一番蟋蟀经。我像听天方夜谭一般的神情以及提出的一些极为无知的问题使得我的那位朋友大为吃惊。他圆瞪双目问我:你居然连这些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在干吗?

在这方面,我确实像个白痴。我不会说粗话,不会骂娘;羞于在女孩子面前讲话;酷热难熬的天气,我绝对不肯像其他男孩那样打赤膊。但这一切并非说明我有教养,从小生活在一个拥有良好习俗的环境里。不,不,这一切全是误会。我所生活其间的区域是我们这座城市最为贫穷、最为肮脏、犯罪率最高的地方,我之所以在别人眼里似乎有那么一点教养,实在是因为童年和少年漫长的岁月中没有机会让我去做一些不体面的事。我一生下来,差不多就被生活隔置在一旁,我是滔滔东去的生命之河岸边的一个孤独的徘徊者和旁观者。

快十六岁那年,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男孩带着猥亵的笑容问我:你知道你是从你妈哪个部位生下来的吗?我望着天空蹙紧眉头琢磨了老半天,而后我很有把握地回答:胳肢窝。是从胳肢窝里生下来的。那个男孩喷口大笑,他放肆而可恶的笑声直到现在还久久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秋季里的一个下午,我午睡醒来,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窗棂。袋鼠躺在对面呼呼大睡,老

太太可能买菜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来到窗前。烟雨迷蒙的河面上,一只帆船从很远的地方穿过灰暗的雨幕朝这儿驶来。这番景象与我多少次梦中所见极为相似。那只帆船靠岸后伸出一块跳板,然后从船舱里走出我的父亲,他横越跳板涉过一汪水滩,健步朝小阁楼走来。我像只小鸟一样朝他展翅飞去。父亲张开臂膀将我抱起举过头顶,然后对着苍茫天地高声呐喊:我的儿子,从此你的苦难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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