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穿旗袍的姨妈 四(9)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正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一个肩挎旅行袋的男人在远处出现了,他像个幽灵似的从树丛后面窥视着她,将她踌躇的步履、忧郁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

我想,这个时候二姐走到了月色朦胧的江边,走入了这个男人的视线之内,那都是一种劫数和安排。二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么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带着淡淡哀伤的心绪遥想二姐当年的逃亡故事时,情不自禁地会看到那一缕缕弥漫在二姐年轻旅途上的江雾。我宁可将那些江雾想像成浪漫的或富有诗意的。我宁可将二姐苦难而悲伤的逃亡经历,看做是一曲带点传奇色彩和幻想色彩并由小号奏出的悠远的咏叹调。二姐跟随那个讲话有点结巴的男人登上夜发的江轮,伏在被粼粼江面映亮的船栏上,凝视泡沫飞溅的白花花的江水,心情一定无比的轻松和舒展。她在那会儿所表现出来的愉悦神情,很容易被那个结巴男人曲解,他甜滋滋地观赏着意外的猎获物,误以为天真幼稚的姑娘对他这个刚刚结识不久的男人,充满小鸟般的依依恋情。

那个男人带着我的二姐步下江轮的甲板,来到黎明的岸上,又搭乘西去的汽车,经过长长的颠簸才抵达终点。这时我的二姐才知道,她来到了外省的一个劳改农场。步行几十里地,二姐看到一片种满西瓜的山坡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它像条遭人遗弃的叭儿狗蹲伏在那儿,悬挂在屋檐下的破草席,像大大的耳朵耷拉着随风舞动。

在这间茅屋里,二姐给那个面色黧黑、骨骼粗壮的男人生下了我的外甥。

“要是那时候他一直对我像起先那么好,我也许一辈子就不回来了。”二姐面对我探询的目光,仿佛不堪回首地摇摇头。二姐不愿意继续回答我的提问,她陷入了所有的中年人都会产生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对某件往事长时间的凝思和逗留之中。但我从她惘然若失而又不无忧悒的眼光里,仿佛清晰地目睹了那个男人喝醉酒后,怎样用瓜藤编成的鞭子一次次抽打我的二姐,然后撕下二姐的衣服,恣意凌辱她满是伤痕的肉体。

二姐先后七次逃离那间茅屋。那个恶棍六次将她从旷野荒原中捉拿回来。他软硬兼施,时而涎着脸花言巧语,表示要痛改前非,时而虎狼般凶狠,挥舞那把砍柴的斧子以死相逼。而短短几天过后,这个男人又一切照旧:酗酒,施暴,好似要把对生活的复仇情绪一古脑儿倾泻在我二姐身上。二姐最后一次成功地逃离那间茅屋,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在那个男人的酒壶里放了药。只要再多放几颗,那个结巴男人便将永远地睡过去了。二姐趁他喝得酩酊大醉,像死猪一样沉睡的时候,迎着凄风苦雨,用一块长布条背着我的外甥,在泥泞的野地里逃遁而去。

二姐踉跄地回到我家时,见到母亲和姐一句话都没有,放下我的外甥,她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随后倒头睡去。她足足睡了一个星期,积蓄了充沛的精力,醒来后与母亲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吵架。

我对那个燠闷的夏天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清晰地记得二姐突然从木板床上跃起,头发凌乱,面容可鄙地大声尖叫。我的外甥在熟睡中被刺耳的叫声惊醒,号啕大哭。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