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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五(1)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天蒙蒙亮,浙中山区的一条石块铺成的小路上跑来一个光头牛眼的汉子。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涉过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来到村头一栋瓦屋前。他神色慌张地回顾了一下晨雾缭绕的四野,急急敲响了那扇黑漆的木门。

半晌,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探出半个脑袋来。

汉子附在中年妇女的耳边,嘴唇飞快地嚅动。渐渐地,妇人的面容变得愁云密布。

“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和他来往了。”妇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可不管这些。你还是赶快逃吧。逃得远远的。”汉子说。

“那可怎么办?”妇人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汉子对妇人低声嘀咕了一阵,很快便在那条小路上消失了。

半小时后,曙色苍茫的野地里传来了一阵咕吱咕吱的声响。光头壮汉推着一辆木制独轮车往县城方向匆匆赶去。独轮车的木架子上,一边坐着那个中年妇人,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另一边坐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大一点的那个男孩显然还没有睡醒,他的脑袋靠在他的妹妹的肩上,独轮车一颠一颠的,使得他不时睁开惺忪的睡眼,迷惘地瞥望一直延伸到天边的漫漫长路。

几乎与此同时,相距百里地的另外一个村庄,正被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包围了起来。持枪的民兵们封锁了各个路口,然后由十几个人组成的突击队慢慢向一栋粉墙瓦屋逼近。

那栋气派的瓦屋静静矗立在清晨朦胧的雾霭之中,它的两扇挂着圆形铜环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着,犹如两片缄默肃然的嘴唇,对即将到来的大祸无动于衷。

一年前,这栋乡间瓦屋的主人,一个年逾六旬的干瘪老头,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偷偷地回到了他的故乡。跟在他后面、替他提着一只黑皮箱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

从那以后,每逢太阳出来的时候,乡民们总能看见那栋瓦屋前面的空地上坐着一个小老头。他的怀里揣着一只铜手炉,他的目光痴痴地凝视着那轮炫目的乡间太阳,一动不动。时间长了,人们看到小老头长长眉须遮掩下的那对麻木的小眼珠也仿佛点燃的火柴头,有火焰在跳跃。那轮乡间太阳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得这个历经沧桑的暮年人如此着迷?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像一座塑像。那个毛头小伙子拿来水烟袋,拿来紫砂茶壶,轻轻搁在他的脚边,好像甚怕惊扰了老头专注的神情。直到太阳西落,毛头小伙子才一声不吭地默立在一旁,等待那个沉睡了一天的人缓缓起身,将椅子搬进屋去。

那个清晨全副武装的民兵闯入那栋瓦屋大院,将干瘪老头从床上提起来的时候,他还靠在床上诵读《易经》。一星期后,也是在一个清晨,上山砍柴的几个乡民听到后山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时隔几个小时,区政府大院的围墙上贴出了一张处决前国民党军将级军官的布告。

几十年以后,我在清明时节跟随一队山民进入那座浙中地区海拔最高的大山时,看到山道石级上沿途布设了各种祭品。当时我以为那是乡民们用来祭祀他们已故的亲人,而一个手捧我二姨妈骨灰盒的山民却告诉我一个听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他说,那些供品是献给白毛山鬼的。很多年以来,每到下雨天,后山一带的山道上就会出现一个白毛山鬼。它满头白发,披着树叶在山道上狂奔乱吼。这个白毛山鬼身材矮小,于是人们都说那是当年被枪毙了的干瘪老头的魂灵再现。还有一种说法就更离奇了,按照持这种说法的人看来,当年在后山被枪决的不是那个军官,而是他身边的勤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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