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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旗袍的姨妈 六(1)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你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妻子用一种忧戚的目光审视着工会主席,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可以让她放心的东西来。

“我能有什么问题?”工会主席将一块鸡肉夹进妻子的碗里,“吃吧吃吧,我要有什么问题,解放那年也都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对待军代表,我总有些担心。”

“好了好了,有时间我找他谈一次还不行吗?我对军代表没意见,主要是看不惯厂长,他在厂里到处放风,说我要和他竞争下一任厂长。好了,你快吃吧,菜都要凉了。我去看看我们的宝贝儿子。”

工会主席离开桌子,走到摇篮旁。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躺着也不安宁,手脚高举,乱踢乱抓,一个大脑袋左右摇晃,像拨浪鼓似的。工会主席被儿子的稚态逗得心花怒放,他俯下身子,将胡子拉碴的脸顶在儿子柔软的小肚子上,婴儿极为灵慧,他好像明白父亲这一动作里的全部含义,舞动手脚,迎合着父亲的抚爱,嘴里呀呀地发出兴奋的喊叫声。

“你当心弄疼他。”妻子转过脸,微笑着静静观望这一对默契的父子。他们周身都浸泡于幸福和喜悦之中,他们是那样的忘情,忘情于这个世界,忘情于她。她觉得自己被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巨大幸福搁置在一旁。

这个场景里的妻子就是我的母亲,工会主席即是我的父亲。无疑,那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是我。当强壮的父亲手撑一叶扁舟,在雨幕笼罩的江边接济母亲及她的子女时我还没有来到人世。那些往事都是由母亲转述给我的。

“是的,当时我是有些妒忌,”母亲的眼中仿佛还浮现父子亲昵的情景,“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的妒忌是那样短暂。一星期后,厄运向我们这个组合不到一年半的家庭悄悄走来,军代表签署了一份逮捕令,然后,警车带走了你的父亲,很奇怪,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妒忌。我隐隐约约觉得,我的妒忌像是一种诅咒,我甚至想,我就是一个克夫的女人。”

我的母亲用平淡的口吻轻轻说出的这些话使我震撼。老人抚了抚霜白的鬓发,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转向窗外,她的眼神定定的,似乎望得很远,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你不应该这样想,母亲,那时候政治形势复杂,政府在惩治坏人的时候,很可能也错抓错杀了一些好人。”

“不,我说的与政治没有关系。我说的是命。探监的时候我问过你父亲,我问他为什么没去找军代表。他说他去找过,找了三天,平时军代表一般都在厂里很好找,而那三天偏偏没了踪影。一九七八年,一个女人找上门来,为她丈夫的过失向我道歉。她丈夫临死前曾与她谈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件事。这才澄清了当年弥漫你父亲和我心头的一团疑云。警车带走你父亲的前四天,军代表的妻子——也就是二十年后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小产了。这才排除了军代表那几天故意回避你父亲的猜测。那么是谁让军代表在那几天里丧失了他的儿子(抑或女儿),从而使他带着一种阴郁心情签下那份逮捕令的呢?还有,法院最后判定的刑期也不过两三年,倘若你父亲熬过去了,挺到现在,也许事情都弄清楚了,可他偏偏熬不过,原先那样结实的身体,在狱中竟然是大病一场接一场,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父亲的时候,真的,我以为是看到了一个鬼魂。他生的是什么病,连狱医都说不清。他们曾给他会诊过,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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