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穿旗袍的姨妈 七(6)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程


他们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我的母亲被冷落在一旁。后来她提议轮流做东道主的方案得到一致赞同,似乎再一次证明了谈判史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敌对双方处于僵持胶着状态时,中间路线往往占上风。

经过几轮务虚的会谈,实质性的问题渐渐显露出来。各方都预感到临战的沉重压力。这恐怕就是一向待人宽厚和蔼的舅舅,一反常态提出让我和二姐回避的原因。

会谈开始,经舅舅的提示和启发,年事最高的三姨妈首先赢得说话的机会。三姨妈赢得第一个发言权,事后看来是举足轻重的。面临重大谈判,第一个发言的人,往往具有定调的性质。这可以使会谈的进程朝着主持人所设定的方向发展。对三姨妈来说,她的首先发言给人一种印象,她似乎获得了一个正正当当的席位,而不是像一开始大家理所当然感觉到的那样,一向独居乡下默默无闻的三姨妈,并不会在这宗遗产案中担当一个继承者的角色。

三姨妈穿得干净利落,经过这些日子人参补品的调养,她已从长途跋涉的疲劳中恢复过来,白皙的肤色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润。她端坐躺椅上,背脊挺得很直,两只深受封建制度迫害裹得宛同粽子般的小脚整齐地并在一起,她的布满黄色老人斑的手合拢在膝盖上,不时地搓着,好像是她思索的外在形态。三姨妈的一头苍发的脑袋前后摇摆晃动,含糊不清没头没脑的话语夹带了浓重的地方口音,这使得列席会议的我常常皱起眉头,像猜谜一样去猜测三姨妈含含混混的演说。三姨妈断断续续持续几十分钟的发言,核心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尽管她的话题几乎涉及了几百年乃至更远的乡间历史中的风俗习惯。她要阐述的无非是男人在漫长的历史中始终不变的主导地位。她举出大量的例子,来证明男性比女性在继承祖业方面的优越条件。她的东拉西扯的引经据典,让人怀疑她千里迢迢从农村赶到城市来,似乎就是为了宣传男权社会的合理性。她的意思过于直露,恨不能一槌定音,将二姨妈价值不菲的遗产统统归于她弟弟的名下。她的这种舍己为人的良好风格只在演说结尾处出现了一点偏差,她表达了她不应被忽视的权利。她认为按照城乡差别,她是姐妹中最贫困最应得到接济的。

紧接三姨妈的话题,整个会谈对男权社会与母系社会孰优孰劣展开一场马拉松式的辩论。在这场辩论中,身材高大面容精瘦的四姨妈女婿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辩论技巧,他据理不让、感人肺腑的出色演说极能笼络人心,他最后不仅赢得四姨妈、我母亲的当然支持,连三姨妈也摇头晃脑与之相呼应,忘记了她的初衷和使命。

舅舅在辩论中也并非一无所获。在进入非常具体的财产分配之前,大家确认这样一个共识:即舅舅作为惟一的男性继承人,作为二姨妈生前多次提到的为数不多的可信赖的人,他可以稍稍多分一些财产。

凭借着这一原则,舅舅在每一关键时刻,处处占得优先选择的特权。例如在分配房产时,他当仁不让地提出要朝南那间结构良好的红楼房,四姨妈紧追其后,也要了那幢房子中朝北的一间,剩下母亲就只能接受那间毗邻我们家、二姨妈生前作为厨房因而四壁脱落房梁坼裂的灰矮房。整个分配过程就这样变成了舅舅先占有利,四姨妈屈居其次,我的母亲最终拾人牙慧的一次程式化的瓜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