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胜眼前的星光全都换成了钞票。那些钞票长着两条腿,手拉手围成一个圆圈,在他面前载歌载舞。他定睛一看,站在圆圈中间的,是他父亲,父亲的头上戴着金子打造的花冠。父亲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颧骨没那么高,脸也没那么狭长,父亲年轻了十岁。
费远钟看见郑胜把眼睛睁大了,目光里跳荡着兴奋的火苗,心想他是听进去了,接着说:“你千万别以为,你考个状元对我有什么好处,——可能要给我带来好处,但我并不去想那点好处。我可以保证,你考了状元扎彩车游街的时候,我决不会站到车上去。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
这几句话,把郑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他说:“我知道费老师。”
“知道就好。——那么你听我的话吗?”
“我……听……”
“这就对了!一个人再聪明,再能干,也要听一个人的话才行,你说是不是?”费远钟的声音放低了,语重心长的,“郑胜哪,只剩最后几个月了,你要好好争口气。人这一辈子,都有各自的关键时期,这几个月就是你的关键时期,跨不跨得过去,那是两种天地。周围那么多例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比如梁波,你是知道的吧?”
郑胜当然知道。梁波是锦华中学培养的优秀生,三年前考入上海某名牌大学,紧接着又搞出了个有关自行车的什么发明,获得了国家专利,他给母校的老师写信,不管写给谁的,收信人都会主动交到学校,让校方陈列到橱窗里去。中心花园的假山旁边,靠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石碑,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橱窗,专门陈列学生信件,那些学生都从锦华中学走出去,升入了国内著名学府,有的还留学海外。信的内容,有一些是描述大学生活的,但绝大多数都写些渣渣草草的事,没什么意思。不管有没有意思,都陈列出去。那可是从著名学府来的信,是从国外来的信。
费远钟接着说:“梁波那么一风光,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发言权,即使做了什么错事,别人也会原谅,甚至不觉得那是错事……不仅他自己有了发言权,他父母也跟着有了发言权,最近几年,学校每年都要请他父亲来给高三年级作报告,过一段时间,你们也会听到他的报告。相反,那些没能跨过那道槛的,谁去理他们?作为老师,我本来不该给你讲这些……进教室去吧。”
郑胜站了起来。他的屁股是坐在椅骨上的,站起来那一瞬间,腿发麻。他拖着腿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端上费远钟的杯子,去墙角的洗手槽边接水清洗过后,才往教室走。
在他出办公室之前,费远钟叫住了他,轻声问:“郑胜,你生活上是不是有困难?”
郑胜回过头:“没有,费老师,我没有困难。”
费远钟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给费老师讲,我会想法帮助你。”
郑胜的身体里有电流滑过,但他没回话。他是进了教室,把头埋在课桌里取书时,才让泪水流了出来。泪水流出来后,他吃了一惊——他有多少年没流过泪水了?他怎么可能还有泪水?
费远钟坐回到椅子上,直到下课铃响也没再进教室。郑胜说他没有困难,显然是假话,只看他穿那一身,就什么都明白了。现在的城里学生,谁还在穿棉袄?他们穿羊毛衫、兔毛衫、驼绒衫,伍明西去年带女儿去香港迪斯尼玩了一趟,回来时女儿就穿上了狐皮大衣!而郑胜穿的,却是那种前些年在巴州流行过的短黄棉袄,面子都瘫了,还有东一块西一块洗不去的污迹。费远钟知道,在某些地区的某些中学,虽然不管尖子生的穿戴,但都是让尖子生免费吃住的,巴州的学校却还做不到这样,巴州位于边地,经济相对落后,什么都在追赶途中,办学经费并不宽裕。当然,学校也没有义务对学生包吃包住,只是郑胜那日子,实在过得太不像样了。费远钟鼻子有些发酸,暗自想,一旦有了机会,就跟领导说一说,看能不能为他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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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尖掐尖 4(2)
磨尖掐尖 作者:罗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