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尖掐尖 4(3)

磨尖掐尖 作者:罗伟章


由郑胜,费远钟想到了他的大学同学许三。许三而今在《巴州教育导报》当记者,老家也是汉垣县,但上大学之前,费远钟和他并不认识。许三出生在县城西北角的老君山上,老君山海拔二千余米,许三住在山腰,那里卧着麻雀脸那么大个村落。他们读的是重庆的一所师范大学,在那个著名的火炉里,秋季开学的时候,寝室里的吊扇一夜吹到亮,可到了清早,汗水却还在头发梢上滴落,即便进教室上课,男生也穿着短袖衬衫,女生则只在肩膀上吊一根筋,许三却穿着长袖老蓝布衣服,半天下来,背上就背着盐。热天这样穿,冬天照样这样穿,最多在里面加层线衫。重庆热起来要命,冷起来同样不饶人,那份凄厉的寒气,只有重庆人自己知道,虽然皮肤甚至骨头都感受到了寒气的侵袭,却有苦说不出:雪难得一遇,长江和嘉陵江也还在滔滔奔流,与冰天雪地的北国比起来,怎么好意思把一个“冷”字说出口。可事实上,北国的冷是从天空上来的,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重庆的冷是从地底下来的,往往被轻视了。许三从早到晚都把头缩在颈窝里。他一年四季都穿网球鞋,既不换,也不洗,鞋尖被戳出一个洞,大脚趾露出来,趾甲里沾满黑泥,他便把大脚趾使劲往后缩。费远钟跟许三住一个宿舍,他发现,许三洗脚的时候,两根大脚趾都是缩着的。他每天就是教室寝室图书室这么三点一线,不跟任何人说话,仿佛生来就是哑巴,走路时眼睛总瞅着地上,像刚丢失了什么宝贝。同学们都觉得他有点儿怪。

许三怪,人家是上了大学,那时候的大学生不像现在,那时候是包分配的,再坏也有口饭碗。而郑胜却是在高三就怪起来了!

说起来真有些不可思议,锦华中学的教师知道,从上初中过后,郑胜就不大说话,更不喜欢在课堂上发言,他那颗头脑是用来思考的,他思考的问题那么深,常常让老师感到惊异,老师们说,郑胜不仅用头脑思考,鼻子眼睛嘴巴都在思考。那张与他的圆脸蛋并不相衬的、轮廓分明的嘴唇,老是闭着,仿佛忍受着思考的痛楚。然而在两个月前,那张嘴打开了!上课的时候,不管老师提没提问,也不管是不是向他提问,他都要举手,他的手臂细长,举起来像根光秃秃的枝桠。由于他是绝对的优秀生,老师们很高兴地让他站起来,说郑胜同学你有什么问题?他接过老师的话,侃侃而谈,可全都云里雾里,不着边际,而且止也止不住,使整堂课跟着他跑野马。紧接着,他再也不认真完成作业了,诊断考试的时候,潦潦草草地把题目做一半,就交上来。为此,科任教师找他谈过话,费远钟找他谈过话,年级组长朱敬阳、教务主任张成林,还包括冉校长在内,都找他谈过话,谈好多次,口水都说干了,看样子是起了一些作用,可究竟有多大作用,谁也吃不准。

这怎么了得!楼下大厅里那个倒计时牌,年年月月站着那里,成为一根浸过水的皮鞭,是用来抽打人的,不是做样子的。大家都厌烦了郑胜。后来,不管他的手举多高,也没人理他。不理他他就自己站起来。老师说你站起来干什么?他说我有话说。“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我是老师,这里该我说话!”他说学生就不能说话吗?“学生当然可以说话,但也得听我的,我愿意让谁说就让谁说。”他说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让我说吗?老师那时候已经没有耐心了,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愿意!”他说那好吧,你不愿意让我说,我这么立着就是了。“可是你把后面的同学挡住了!”他不言声,从位子上出来,走到最后面去,傍墙站住,站得笔直,像有人正给他量身高。老师不管他,继续讲课,可看着那个随时等着说话的人,心就再也没法静下来了,一堂课就这样被糟蹋了……

但愿他从此改邪归正,费远钟想。这对他自己有好处,对费远钟也有好处。费远钟对郑胜说他并不看重那点好处,事实上没法不看重。自从他去年带了火箭班,学校的教师,特别是职工,给他打招呼时都要热情得多了;费远钟还是以前的费远钟,但火箭班的光环戴在头顶上,人们就奔着那光环而来。被尊重的感觉是人人都需要的,那些口头上说不需要的人,心里不一定这么想。那是一种相当舒服的感觉。再说,他还希望郑胜在分班之前就恢复到两个月前的样子,为他继续出任火箭班班主任增加砝码,也为他找领导给妻子换工作创造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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