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磨尖掐尖 10(1)

磨尖掐尖 作者:罗伟章


每隔三天,郑胜都要跟丁晖在放下午学后一起打扫教室。教室里太拥挤,很不好打扫卫生,把桌子拖开再扫吧,可越拖越乱、越拥挤,就像煮熟的面条,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碗里,看上去还没有那么多,用筷子一扒拉,就满出来了。由此学校出台了一项特殊政策:选出几个特别瘦的学生,每天的卫生都由他们打扫,但每学期的班费少交一半,那一半由不扫教室的同学平摊。要说特殊,这并不算最特殊的,今年的汉垣中学,连讲台两边都放着学生桌椅,老师站在上面讲课,像被关进了囚笼,再干瘦的学生,也没法弓着腰转开身子,于是他们干脆就不打扫教室,只叫学生别把字纸扔在地上;字纸倒是可以不扔在地上,但脚上的灰尘是没法不带进来的,久而久之,教室里随便哪位踏一下脚,尘土就扑腾起来,夹杂着刺鼻的腥味儿;有阳光的话,那些尘土就像长在阳光身上的毛,在空气里摇曳。但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没有人把这看成是脏,是麻烦。这是他们的钱财,也是他们的光荣。你只要去那些收不上生的学校走一遭,就能知道他们那种荣耀感有多实在,有多深;那些收不上生的学校,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像马上就会倒闭的工厂,只在每年三月五号学雷锋那天,这些学校的学生才勉强像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去打扫街道、为道旁树浇水、擦洗车站牌,他们干得很认真,眼神却很忧郁,因为他们被看不起。在巴州城,重点名校不学雷锋,只有普通学校才学……

费远钟开始选出了四个最瘦最小的学生,其中包括战小川和李子江,李子江虽然身体圆,但他毕竟那么矮,不需要怎么弯腰,就能把扫把伸到桌椅底下去,可他当场拒绝了,他觉得老师之所以选上他,不就因为他是个侏儒吗?战小川是一周过后退出的,并不是他自己要求退出,而是他的父母,他母亲问他:“张永亮也打扫卫生吗?”战小川说不打扫,战小川说张永亮胖得像头肥猪,怎么打扫啊?母亲听罢,断然地说:“他不打扫,你也不打扫,我们不稀罕那一半班费!”之后,母亲开始数落儿子:“给你买的那些补品,你总是东一顿西一顿,有的过了期都没吃完,这下倒好,身体那么瘦,身体瘦就只有打扫卫生的命!”

按照规定,教室应该每天打扫,可七班只有两个人干这活了,虽说不上有多重,但天天干,也相当烦人,何况这两个都是尖子生,郑胜和丁晖干了一个月,费远钟就由每天打扫教室改为三天扫一次。

这天正好是打扫卫生的日子,丁晖去楼下北门墙角倒垃圾的时候,费远钟留下郑胜,将张成林的决定告诉了他。

他以为郑胜会高兴的,可郑胜一点也没有高兴的表情,听费远钟说话的时候,他把头垂得很低。他的头发遮住额头,稀少,柔软,黄不拉唧。

“费老师,我走了。” 费远钟把话说完,他说。

费远钟有些诧异,说去吧,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又说,你这两天收拾一下,尽快住过来。

郑胜没回话,脚尖转了个方向,出去了。他始终没有抬头看费远钟一眼。

望着他飘飘忽忽的背影,费远钟想到张成林说的心理疾病乃至精神疾病的话。

未必郑胜真得了这毛病?这又是怎么造成的?

按张成林的说法,是不要去碰他的痛处,可不去碰,并不是说那痛处就不存在,它不仅存在,还活着,还在生长,它会由局部遍及全身,到那时再溃烂化脓,就不可收拾了。

高三教师动员会在四楼会议室召开。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开一次这样的动员会,参会人员都要表态。有人说这只是个形式,但冉校长和张成林不这么看,人跟弹簧一样,得绷,不绷它就松下来了,弹簧松了可以轻容易再拉直,人松了再拉直就很困难。退一步说,哪怕动员会真的只是个形式,有这个形式和没有这个形式也是不一样的,有了它,教师们就会感到觉头上时时戴着紧箍咒。

锦华中学常用的会议室有三个,一个在底楼,阶梯式,很大,那是全校教职工政治学习的地方,一个在二楼,傍教务处,领导们在那里制规章定决策,一个在四楼,那是高三教师专用会议室。所有会议室当中,四楼的这间最华丽。这种华丽装璜不出来,买再好的东西,也装璜不出那种让人动心的效果:四面墙上,挂满了奖状、锦旗和用镜框装裱起来的感谢信。它们挂在墙上,却是用心血铺就的,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和一段话的背后,是多少次绞尽脑汁,多少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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