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坐过私车,一旦坐上去,小含就感到特别的新鲜。有一回胡珂老师要带几个得意门生去郊外的惠春园表演,小含被选上了,另一个学生的母亲要开车过来接老师,胡老师知道费小含家没车,去惠春园又极少公交车,就请她将小含一并带上。那次表演是为庆祝巴州市手风琴联谊会成立举办的,除了小学生,还有中学生和从巴州大学音乐学院过来的大学生,小含不敢独自去经历这样的场面,对费远钟说:“爸爸,我不想去。”这怎么行呢?花了那么多钱,父母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费心劳神地学会一门乐器,却不敢在众人面前露脸,也就等于白学!费远钟当即骂了儿子:“你要学乌龟,没人的时候把头伸出来到处闻,一见了人,马上就把头缩起来?”小含听爸爸骂,想象着乌龟的样子,抿着嘴笑。但他立即把笑收住了,如果爸爸发现他在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知道爸爸的话不可抗拒,便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爸爸去给他壮胆。
那天费远钟恰好有时间,他说好,我去。故意说得很不情愿,事实上他希望去陪陪儿子。他想去听一听儿子在公众场合怎样拉琴。别人家的孩子,不要说去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就是班上庆祝六一儿童节,只要允许家长参加,也是爷爷婆婆七姑八姨的去一大堆人。
费远钟带着儿子,坐上了那个女人的车。女人的儿子跟小含年龄相仿,但她本人显得比楚梅还年轻;不仅年轻,还漂亮,穿得也时髦,好看的鼻尖上有一种傲慢的客气。
去的时候还无所谓,女人的儿子坐在副驾上,费小含挤在老师和爸爸中间,或许是因为有老师在场,或许是即将面临的事压得他心情紧张,小含的两条腿规规矩矩地曲着,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句话不说。——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胡老师要跟他的同道们留在惠春园喝茶,吃了晚饭才回来,费远钟背着琴,牵着儿子的手,走出园外到处望。从这里进城的公交车虽然少,但不是没有,可费远钟就是找不到车站,惠春园周围高大葱郁的竹木,把什么都挡住了,视线从竹木上方越过去,只能看到随时可能垮下来的灰色天幕。当然,出租车是有的,那些空车看到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到他们面前时有意减慢了速度,但费远钟没有招手。从这里开进城,开到他们居住的朝阳街,没有一百块根本拿不下来。一百块钱,刚好够小含学一次琴。
这时候,那个女人开着车出来了。女人把车开到他们身边,摇下车窗问:“没车啊?我捎你们回去吧。”费远钟想,我们来的时候,不就是搭乘你的车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没车么,但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你还没走?那好吧。那就谢谢你哪。”其实费远钟知道她还没走,联谊会结束,费远钟就领着儿子抢先离开了,本意是不想坐别人的车,结果还是坐上了。
上车后,小含彻底放松了。这时候的小含是一个快满十岁的男孩;不止是男孩,他还是一个英雄,因为他完成了一桩大事: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音乐。这件事他未经历过,他的父辈和祖辈全都未经历过。他有理由高兴一下。他跟坐在副驾上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学琴,但彼此并不相识,不过孩子没那么多心思,很快就搭上腔了。两人就学校的公共话题没说上几句,女人就跟儿子接上了话头。全都是很私密的话,外人能揣摩,却无法穿越。母子俩用自己的话题把小含推出很远,小含孤单了,只能跟爸爸说话。他还太小,看不懂他的爸爸。他爸爸上车后,找话跟女人搭腔,女人悉数回答,但所有的回答都手起刀落,不给人留下把话接下去的任何机会。这么说了几句,费远钟觉得礼数已尽到,于是不再多嘴。车内的香气横冲直撞,费远钟被熏得疲惫不堪,儿子跟他说话,他只是笑一笑,小含不满足,说:“爸爸,我让你猜个谜语。”
他毕竟太小了,不懂得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个环境,现在他们是坐在别人的车里,这是他们必须谦卑的环境,不适合做游戏。费远钟说不,我不想猜。小含碰了钉子,很是无趣,就把车窗按下来,看外面的风景。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但人家车内是开了空调的,怎么能摇下车窗呢?费远钟捅了一下儿子的腰,小含回过头,费远钟给他使眼色,让他把车窗关上,小含说:“我看太阳。”灰色天幕的深处,的确有一轮西斜的、没有光焰的太阳。小含说了那句话,就将下巴搁在玻璃上,专心致志盯住太阳看。费远钟又捅了儿子一下,捅得比刚才重。儿子却没回头。费远钟把脸凑过去,说:“叫你把窗子关上,为什么不听?”话说得很小声,但前排的女人应该是听到了。费远钟就是希望女人听到。他可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教养。女人没作任何表态,但小含也没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