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远钟恼怒了,一把将儿子扯过来,手指在车门上一点,玻璃滋的一声,缓缓地升了上去。
小含说:“爸爸,我又做了什么错事嘛。”他的眼神怨恨而忧郁。
被爸爸一把扯过来的时候,小含正在把自己今天的成功讲给太阳听……
后面的车窗刚升上去,女人的儿子却把前排的窗玻璃打开了。他是故意做给小含看的。费远钟将小含扯过来的动作,非常大,小含的头碰在费远钟肩胛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女人和她儿子都回过头,清清楚楚地看了到了这一幕。
对儿子的作法,女人什么也没说。
那小家伙得意极了,不仅打开车窗,还翻来倒去,一会儿调节空调的温度,一会儿拿出母亲坤包里的玩意儿,在前台叮叮当当地弄出响声。
女人照样什么也没说。后排也没有声音。
紧接着,那男孩又放上了一碟CD。美国那部著名的卡通片《猫和老鼠》,用带成都口音的四川话配的音。男孩笑得咯咯咯的,还夸张地把身体前仰后合。费远钟没有笑。他听过那盘碟。一度时期,巴州的各大商场和书店里都放。费远钟厌恶透了,那么好的一部片子,就被几个四川人把最灿烂的想象力给糟蹋了。小含也没笑。而他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应该笑。但他没笑。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窝进去的肚子上,苦着脸,皱着眉头。他脸上啥都跟母亲长,就是眼睛不随母亲。楚梅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眸子黑白分明,小含的眼睛和爸爸是一个路数,跟多数南方男人是一个路数,泡泡眼,厚眼皮,他把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活像一只找不到食物的青蛙。
费远钟伸过手臂,轻轻地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但小含并没改变他的表情。费远钟把手紧了一下,小含的身体硬硬的。他想跟儿子说几句话,说什么话都行,但开口之前,他发现这是在别人的车里,在别人的车里也就等于是在别人的家里,于是又不好说啥了。
“我为什么对儿子那么粗暴呢?”他想。他把头都想痛了。老实说,小含表演得并不好,他拉的是《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琴声里没有多少欣喜,更没有阳光的亮度,没有土地和葡萄的甘甜;他一直垂着头,从头至尾没看过一眼观众,瘦瘦的上半身就像搭在琴身上的一块毛巾。是的,他表演得并不成功,但琴声是完整的,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很自然地往前淌。那么小的孩子,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受到赞许。坐在副驾上的那个孩子,拉的是《小放牛》,难度小多了,短短的一首曲子,却中断了若干次。他也没看过观众,是因为他既要看谱子,又要找和弦;儿子是因为胆小才把头低着的,谱子和琴键都装在他的心里,都跟他骨肉相连,无论学什么曲子,只要拉过几遍,儿子就能把谱子记住,找准了第一个键,别的键就全都活起来。虽然儿子拉得并不算好,但他的确是在表演,而坐在副驾上的那个男孩,不是弹琴,而是摸琴!
这个摸琴的孩子,这个把一首优美的曲目折磨得吱呀乱叫的孩子,却那么快乐,笑得咯咯咯的。
因为他坐在母亲的车里,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
——可是,现在儿子是坐在自己的家里拉琴,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