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胜往窗台上爬,是因为他身上的血在呼喊。郑胜知道,老师正在上课,他不应该走神,但是,他体内的血液呼喊得越发疯狂,血液在质问他:“你没有母亲,全靠父亲养育你,这么多年来,你吸了他多少血汗,你已经把他熬干了,灯干油尽了,而你还在花他以最卑微的方式挣来的钱!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好吧,就算你考上了大学,而且遂人所愿,以所谓状元的身价考进了大学,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你父亲的报答,就能填补他干涸的身体?不可能了,那条河床早已作废,当你自己能挣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唯一的用途就是将他埋葬!然后,你就把挣来的钱拿给自己用,或者给别人用,而那个对你最有恩的人,却变成了另一种物质,无论你多么迷恋逝去的事物(我知道,你一直迷恋那些逝去的事物),他跟你也没有关系了,你的苦恼和欢乐,他不知道,他的苦恼和欢乐,你同样不知道!”
郑胜抓了一把头发,似乎想在头上开掘出一个洞,让血液呼喊的声音从这个洞里冲出去。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阵讥笑,“多么可怜哪,”因过分拥挤、几乎要凝成块状的血液对他说,“你以为我上面的话真就是核心?你只不过想从我那些话里获得安慰,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那里,而是在于——你有那个本事考取状元吗?我甚至要问一问,你有本事考上名牌大学吗?我甚至还要问一问,后天就举行的分班考试,你有本事考进火箭班吗?哈哈,你又揪头发了!这次你揪得那么狠,至少有十根头发被你扯断了根,它们在你的手里死去,顷刻之间,头发已经不叫头发了。头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当后天的考卷一打开,你郑胜也就不是郑胜了!那个被吹得发亮的泡沫将砰地一声破裂,你的真面目将大白于天下:原来,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竟是这样的平庸啊!你希望别人同情你吗?没那回事!是他们把这个泡沫吹亮的,但是,到头来,他们会把所有的责任清算到你的头上,他们会觉得受了你的欺骗,因此会以最轻蔑的言词指责你。你至少应该算得上一个平庸的人吧,可那时候在他们的眼里,你不是平庸,而是低下!低下!!低下!!!”
尖叫的下课铃声让一阵持续不断的尖叫割断了他跟母亲之间的联系。母亲不见了。
那阵尖叫是下课铃声。
郑胜清醒过来。他回到了语言的世界当中。但被称为“病态”的那部分灵魂,使他固执地寻求真实。他走到了窗口边。他这次去窗口,不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推着走的,他是主动的。他也不是要看楼底水泥地上那个仿佛人形的黑点,而是想一脚跨出去,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母亲打捞出来。
他并不是想自杀……
“我不是想跳楼。”在教务处,他就是这样对张成林说的。他也这样对费远钟强调。
“当然,这一点我相信,”张成林说,“可是你往窗台上爬干什么?”
郑胜没回答。
张成林说:“郑胜啦,把你培养到现在这个份上,容易吗?——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比如……”
郑胜不明白张主任的话,只是说:“我没有别的想法。”
“这就好。我相信你。那么我接着开始的话说,把你培养到现在这个份上,容易吗?从上初中,你就在锦华中学,你记不记得,读初二上学期的时候,你在上学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那时候是方琼老师当你班主任吧,她当时在初中部,方老师上下奔走,要为你讨说法,打你的人是几个社会上的混混儿,被抓进看守所关了几天,出来威胁方老师,说要割掉她的舌头。她是一个女教师呀,性格那么温和的一个女教师,可她怕过没有?她当然怕,但是再怕她也要豁出去,因为她担心你。正因为担心你,她才孤身一人,去找那几个混混儿谈话。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几个混混儿竟被她感动了,不仅没割她舌头,也从没找过你麻烦,据说也没在其他任何地方惹过事了。这事情的结局看上去很完美,但你想想,方老师当时那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你刚进高三的时候,得了急性肝炎,眼睛黄得像玉米,同学们都不敢跟你说话,不敢挨着你坐,那时候你不孤单吗?肯定是很孤单的,费远钟老师领你去医院打针,输液,还把饭菜端到你病床前来,跟你一块儿吃,而且还故意跟你共用一盘菜!过后没人问你要医药费是吧,那是费老师帮你付了。前些日,让你免费住到学校来,也是费老师提出来的,虽然没住下去,但那是你自己的事……这些事,你都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