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三十日，短短几个小时里，胡德将军约翰·贝尔·胡德（1831—1879），美国内战时南部邦联的将军，曾负重伤，失去一腿。麾下的邦联将士就伤亡六千人，其中近一千五百人的尸体就葬在这块墓地里。当时就在这里，男人们被召集起来，奔赴战场。现在，留在这里的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人——他们被遗忘了，有些是因为他们的亲人太穷，无法来领取他们的遗体，有些是因为从来没人把他们阵亡的消息告诉他们的父母。卡丽听说过墓地的别称：南方陈尸所，死男孩庙宇。刻毒，她想道，但并不出意料。墓地本来属于政府、史学界和妇女爱国援助组织的领地范围。在没有资助或官方认可的情况下，管理这么大一块私人墓地，真是一件怪事。这一点卡丽知道。她不太介意。那天战争找到了她身上，来得那么突然，具有一种非现实世界的执着，而不是她自以为她所理解的万能的上帝的所作所为。除了她墓地里的那些死人外，还有谁能明白这一点呢？她不能放弃她的这一小部分战争；她不能让战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好像不需要得到惩罚，这么大的罪行赎无可赎似的。她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坚持到底。

战争开始以来，她除了玛丽娅外，不太跟其他女人来往。她几乎不去镇子里参加社交活动。有那么一些女士，常举办一些纪念性的茶话会，为了请一些给宾客名单增光添彩的无腿的军官而你争我夺，当那些北佬手里攥着银子到比他们更穷的亲戚家蹭吃蹭住时，那些女士则溜之大吉，她为什么要参加这样的茶话会呢？那些女士，那些无休无止的团聚，她见得多了。她们让她厌烦。

不，她是不容忽视的南方寡妇，死者登录簿的保管者。她到死都要穿黑衣服。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就让那些喜欢嚼舌头的人去守住她们的小圈子，去爱抚那些没有胳膊的人卷起的袖子吧。就让她们对传统习俗、南方人无与伦比的适应能力和战争的荣耀去说三道四吧。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今天我们要把这里打扫干净，玛丽娅。需要用耙来清扫。我们要从那边开始往回扫。我不喜欢无名死者区那块旧方尖碑倾斜的样子。我们得找个人来把那块旧碑竖直。不能让它看上去像旧得竖不直似的。我没把握，但我觉得登录簿里面有几个得克萨斯的死者身份搞错了。你认为我已经纠正过来了，但是我什么都没做，从来没有。趁我们现在在这儿……”

她还没看见他，就已听到了他的声音。一声轻轻的咳嗽，接着是一声较响较低沉的咳嗽，虽然他试图把这声咳嗽咽回去。她朝屋子那边转过身去，只见墓碑之间的小路上，站着一个老头。一个令人惊讶的老头，瘦骨嶙峋，头发灰白，他眼睛太黑，弄得她看不清他在看哪里。眼珠往脑袋里陷得太深，在阴影笼罩下让人看不出来。他高高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旧圆顶高帽。她看得出他在帽子底下紧张地按摩着指节，从毛毡帽子上扬起一小圈灰尘。他穿着一件稍嫌短了一点的长外衣，一双破靴子。他的嘴角往上翘，露出讥笑的神情，但是她知道那其实不是讥笑。老头儿死死盯着她，朝她走来，几乎看不出是个瘸子，这已经足以让她心碎。他身上扭曲和干瘪的部分依然让人记得他从前的英俊——他身上所有的部件还在，只不过是耗尽了。他站在她面前，站得这么近，她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一下子认出了他，好像他昨天才离开似的。

“你为什么要吓那个孩子，麦加沃克太太？”

“我爱那个孩子。”

“他是你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吗？”

“你看我的样子，他会是我的孩子吗？”

“我是说，他是你的孙子外孙什么的吗？这是有可能的，是吗？”

“不，他不是我的孙子，只是个在街上迷路的孩子。”

“只是个迷路的孩子。”那人重复道。

他们停下来，相互对视，卡丽感到生气，因为他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气消了。她把一缕乱发捋到耳朵后面，眯起眼睛死劲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