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来的这一天,在场的还有第四个人,姓顾,名叫嘉宝。嘉宝个头很高,大约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经在区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受过训练。在夏天单薄的白衬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带子。她的头发是有款式的,发顶蓬松,渐削薄,到齐耳的位置,鬓发从耳后弯到腮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业主,当年做的是颜料生意。文化大革命开初,像她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要受冲击:抄家,游街,封房子,封财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资产阶级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在他们养尊处优的外表底下,是乡下人的耿劲。他们实在是没过多少安稳日子,一会儿地痞流氓来了,一会儿日本人来了,一会儿接收大员来了,再一会儿共产党来了……大风大浪,靠什么过来的?就是靠那股乡下人的耿劲。别看嘉宝那么成熟和时髦,内心却有想不到的质朴。对人呢,热肚热肠,一无心机,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嘉宝有着和舒娅、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经验。她是他们这一房的独女,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她这个长房中的女儿倒特别受祖父母的宠。因为祖父母宝贝,父母亲就也跟着宝贝,这就让她有了特权,可以在人事错综的大家庭里少受约束,鲁直地行事了。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来到她们中间,看见一个新人,嘉宝。不一会儿工夫,嘉宝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大家都离散了一段,这时再团回来,边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时也弥了缝。嘉宝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人多,且情绪高涨,便也跟着兴奋。尤其见他们说话不避自己,似乎并不存什么阶级异同的成见,更放下心来。这是一个奇特的邂逅,他们和嘉宝分属两个对峙的阶级阵营,革命初期,对嘉宝家进行查抄的人群中间,说不定就有他们的身影。可是现在,坐在一起,他们竟能平静而好奇地倾听嘉宝的抱怨,还有,对付他们抄家的种种小伎俩——将墨水瓶倒空,防止红卫兵洒在床单被单上;在空白的墙壁贴上毛主席语录,避免写侮辱他们的标语;将橱门甚至房门贴上封条,表示已经为先前的查抄队伍所有——嘉宝的蓝铃跑车就是这样保下来的。这些事情其实不能与外人道,可嘉宝也说出来了,她的态度还很强硬。可这几个人格外的克制,似乎有决心检讨无产阶级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别对嘉宝纵容。很明显,他们的兴趣被嘉宝吸引,嘉宝为他们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入口。这个阶级的社会对他们始终是抽象的,虽然他们对之拥有大量批判的理论和激情。现在,这个阶级具体为一个嘉宝了。她是生动的。她头发的款式,着装的风度,还有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肤色,都呈现出一个优渥阶级生活的痕迹。
嘉宝家住独一幢弄堂房子,总共三层,大体是各家一层。嘉宝家住底层,叔叔家住三层,祖父母则住二层,但其间又有些交错。这天晚上,后门忽然敲响了两声。运动以来,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都被不同的人敲响过,似乎谁都有权利来敲他们的门。有时是师出有名的红卫兵,造反派;有时候,打开门,只是一群小孩子,跳着脚喊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转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门和后门日夜敞开着,任由人进出。这轻轻两声门响,在他们便是振聋发聩,简直是报告又一波冲击的来临。可是这敲门声有些不同,似乎是谨慎有礼的,又似乎是揣着什么机密。二楼的祖父示意嘉宝的叔叔去开门。叔叔下楼去不一会儿,复又上楼来,身后鱼贯跟进四个人,一律戴了白口罩。叔叔将他们引入祖父的房间,自己退出来上楼去了。祖父的房门紧闭,不晓得里面发生着什么,没有一丝声息漏出来。清早起来,大人对昨晚的事缄口不言。看祖父,脸色很平静,如同以往一样,出门上班去了。
过了三天,神秘来客再次光临。与上次不同的是,没有敲门声,等他们鱼贯走上楼梯,房间里人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人替他们留了门,这人是谁呢?他们径直进了祖父的房间,房门掩上,整幢房子又屏住了声气。再过三天,神秘来客又来了。这一回来,谁也不知道,只是嘉宝的兄弟起夜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看见他们走过身边,其中一个还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自此,神秘来客已不叫他们那么骇怕了。这一晚,神秘来客说笑着上楼来,他们也变得松弛了,经过嘉宝的亭子间,嘉宝忽觉着有一个声音挺耳熟,可她却想不出是谁。于是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吃惊不小,楼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认识的,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帮人。嘉怔怔地坐在床沿,微微打着战,她想她闯祸了,神秘来客原来是她引来的。这个家刚刚太平了几日,谁晓得会招来福还是祸!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最终在无穷的忧虑中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