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嘉宝下决心,去找舒娅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刚要开口,眼泪却流了下来:舒娅,我求求你!你们的朋友找到我家来了!嘉宝抽咽难言,多日的惊惧和忧虑,这时一总爆发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略平静下来,说:舒娅,求你说说好话,要他们别再找我阿爷了,我阿爷的事情已经向单位造反派全交待了,让他们放过我家吧!舒娅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到嘉宝家里去了!她用力挣脱嘉宝的手,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好久都没有看见他们了。嘉宝止了哭泣,她的睫毛全让泪水濡湿了,一缕一缕的,原来她的眼睛挺好看。舒娅有些不忍看她,说:我们去找珠珠吧。珠珠的反应很平静,她看着嘉宝说:你自己和他们说好了。嘉宝和舒娅都一怔,是啊,嘉宝为什么不能自己与他们打交道?她和他们又不是不认识。嘉宝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晓得再求也没有用,骑上蓝铃跑车,失望地离开了。
嘉宝心里想,她们不肯帮忙。可这事情再也挨不下去了。两条路,一是在他们来的时候,二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截住他们。为避免被家人发现她与他们认识,无论前后哪一种截住,都必须在家人视野以外。晚上,等父母兄弟静下,叔叔家也安静了,她便悄悄地出门去。她骑着自行车在弄前马路上兜,看有没有他们的身影。风吹起她的短发,蓬松的鬓发从脸颊拂过去,令人感觉夜晚的柔和。夜深了,嘉宝掉过车头,回了家。一周过去,又一周过去,嘉宝差不多以为事情结束了,可是这天早晨,她在厨房看见畚箕里有一堆烟蒂。她家没有人吸烟,这堆烟蒂一定是神秘来客留下的。嘉宝本来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
这一回,她决定去找他们。怎么找?她想起了第三个人,丁宜男。嘉宝和丁宜男的交情很平淡,就算有时候也在一处玩,两人之间也不多话的。现在,嘉宝来找丁宜男了,她相当冷静地告知了事情的原委,说到最后,还是没控制住情绪,忽地红了眼圈,咽声道:你只要帮我找到他们,我自己和他们说话!没想到,丁宜男停下手里的活计,说:我知道小兔子家住的公寓大楼,我陪你去。她坐上嘉宝的后车架,顺马路拐上直街,过两个路口,再一拐,便在一幢沿马路的公寓楼前停下了。电梯工警惕地看着她们,问是哪里来的。嘉宝不由嗫嚅起来,丁宜男说,她们是小兔子的同学,通知他去学校。那人拉开电梯的铁栅门,让她们进去了。上到四楼,她们站在了小兔子家门口。门边的墙上贴着大字报,墨迹已有点陈旧。她们按了电铃,没有回应,再拍门,依然没回应。丁宜男见嘉宝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说:听说南昌家住虹口一幢公寓楼,去找找看吧!两人再往虹口去,但没有找到南昌的家。这伙人出现时那么招摇,一旦消失却无影无踪。之后,丁宜男几次有意无意向舒娅和珠珠打听他们,这两人显然不愿提起,她也不好紧着问。嘉宝呢,也没有再来找她。渐渐的,就放下了。
八月十八日这一天,举行全市范围的大游行,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两周年。一早起,交通就实行管制,大中小学,工厂机关在各自的集合地点整顿好队伍,同时向人民广场进发。满城红旗飞舞,锣鼓喧天。太阳渐高,暑气蒸腾上来,空气变得烘热。还是有风,被梧桐叶打散了,撒进来一些细碎的凉意。江南的气候,给这城市和革命带来少许细腻的气质,缓和了它们的粗粝和酷烈。队伍又开始唱起歌来,唱的是同一支歌,但因为阵线拉得长,出句依次相距半拍到一拍,形成轮唱的效果。声浪连起,甚是雄壮。一辆载着锣鼓的卡车蛮横地在人流中推开一条道,人们就好像是被强气流冲开,分成两边。就在这时,一支自行车队伍驶进来,约有二三十架,骑车者都穿军装,束皮带,臂戴红袖章,袖章上是“红卫兵”三个字。他们人数不算多,可因为是这样的装束,又是飞快的自行车,就显得锐不可当。几分钟之后,两股人流突然合拢,人们还没有回过神儿来,转眼间,自行车队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伙大汉挥拳向骑车人打去,他们体魄更魁伟,穿蓝色工装,戴安全帽,臂上也佩红袖章,是工人的造反队。有几个人口鼻流血,还有几个被团在人堆里,看不见了。只有自行车,几乎是扁了的,被轻轻提起,抛出游行队伍。事情就发生在舒娅她们队伍边上,她们脸色苍白,身上打着寒战。她们认出了,小兔子,七月,就在其中。
南昌本来也在他们中间,这时已挤出人群。事刚发端,他立即离开队伍,脱下红袖章,头也不回地朝相反方向走,离现场越来越远。他走在人行道上,街心是拥挤的游行队伍,他就像走在岸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胆小鬼!他回头看去,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站着舒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