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意勒穿好袍衣,提桶出去了。我黯然神伤。是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荒原女的丈夫,我终究会走的。我会走么?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是卓玛意勒的歌声,迎来了这个沉寂的青海湖畔的秋夜,我的为了环湖草场存亡的忧虑顿时和太阳一起消逝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和以前一样揣度着荒原之夜的幽邃和奇妙,又一次体味到了那种温情淡淡的迷惘。但我明白,如果没有卓玛意勒的博大情怀,荒原的黑夜便会像白天一样乏味、厌倦。
我出去,在益西拉毛身边盘桓,给它加料也给它安慰,然后,回帐房和卓玛意勒以及洛桑一起,就着酥油灯吃饭。然后……我朝她轻轻点点头,起身出门,朝原野深处那个神秘的地方走去。
离开毡帐已经好远了,可我怎么就听不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呢?我回过头去,愕然了:她竟然没有跟来。
纯净的黑色的天地间,只有清风忠实而愉快地送来淡淡的草香,只有那颗明亮的被我视为卓玛意勒化身的女性的星星跟着我。我又一次失落了。大荒原,我为你忧伤……
忧伤的歌是低沉的么?是的。然而,在青海湖畔,在环湖荒原,当人们终于迎来了这个灰蒙蒙混浊一片却充满骚动的早晨,当我和益西拉毛就要以天体的盲目和勇敢开始运行的时候,卓玛意勒却用突兀的开头、奔放的旋律、颤抖的尾音,唱出了她的忧伤:
茫茫雾气里,我把马儿寻找,
低低的青草,我的马儿高,
找呀找不到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她要用这高亢的忧伤来为我壮行了。而我却呆然木立,望着那望不见的远方的绿色。沉重的雾岚使草天衔接处迫近了我。秋霜,这银白色的冷峻的天露,在阳光撕裂远方云翳的前夕,显出一种铁硬的意志来。
益西拉毛被洛桑老人牵着,从帐房前走了过来。它的情绪已趋于平静,尽量耐心地等待着让它飞奔而去的时刻到来。有它那两个孩子的地方就是终点,至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路程,它是不在乎的。不管有多远,那胀疼的奶头都会使它奋不停蹄的,除非它不幸死去。
“这是一匹很平常的马嘛。”我的朋友,那位以权力藐视着科学和自然从而激发了我的环湖奔驰的朋友,对他身边的随员——他的妻子——我的花儿说。
他们就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我替益西拉毛伤心,连外行也能从它的毛色、体形和步态中,看出它温情阴柔有余而刚武强健不足的气质来,甚至温情得有些病态了。我不理会他们,发狠地咬咬牙,痴望洛桑递过来的鞭子。
我了解我自己的孱弱,即使我不是益西拉毛的主人,即使我和它的感情远没有和环湖荒原的感情那样深沉,我也不会快马加鞭,尤其是在它疲劳欲倒的时候。可我还是紧紧握住了鞭杆,对鞭子的拒绝,意味着对环湖绿色的冷酷。
老人气派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说——不要放过举起鞭子的机会,为了环湖永久的生命。我点头,望望依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和她那双忧虑的眼睛,啊,她也会忧虑?
阳光斜射,银白的霜色愈加显得晶莹剔透了。益西拉毛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前蹄轮番刨着草地,头一次次仰起,蔑视着不远处我的朋友一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汽车。老人已将鞍子备好,我接过缰绳,用我那年轻人的敏捷,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一眨眼便跃上了马背。
益西拉毛在我的朋友和我的花儿面前狂暴地打着转儿,等我身子稍一前倾,它便一跃而出。环湖荒原,你容得下一个高原人的豪迈和深爱,可你能容得下益西拉毛母性的激情么?我要诅咒你的辽远和开阔了。诅咒声中,我开始了动荡的马背上的千里行。
太狭小了,这草绿鸟隐的地方,这绣线菊润色成彩锦的牧场。益西拉毛的四蹄还没有真正迈开奔驰的步履,牧人们拘泥成法的对马的调教还在固执地囚禁着它那母亲寻觅孩子的力量,和它应该具有的迅急的跃动相比,它的奔跑简直可以说是鹅行鸭步。然而,绿地就要消逝,前方,那一片恢弘而磅礴的万物枯死的荒原已经向我们漫溢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