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诱源载体(1)

环湖崩溃 作者:杨志军


  益西拉毛狂暴地把脖颈扭向右边。我的酸疼的手腕已经无法对付它这种执拗了。执拗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右方山坡上,不过是一顶不应该对它有任何吸引力的白布帐房。我气狠狠地举起了鞭子。益西拉毛将眼球滚向眼角,乞望着我,而四蹄却没有丝毫改变方向的表示,腾起的土浪把牧草冲击得东歪西斜了。
  
  蓦地,我看到帐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棚圈。等我明白益西拉毛激动的原因时,它已经从围墙上一跃而过。我们的眼前,也是一位骝色皮肤的母亲。不过,它身体消瘦,面容有点憔悴。一个同样瘦弱的马驹惊骇地呆立在它的身边。益西拉毛站定了,朝马驹俯下头去,伸出热得发烫的舌头,耳朵、鬃毛、鼻子惊喜地抖动着。那消瘦的母亲朝后让让,它似乎也有点高兴,这个狂奔而来的大嫂这样喜欢她的孩子,做母亲的自然也光彩。可它马上发现了异样,”咴咴”两声,朝益西拉毛横扫了一尾巴。益西拉毛宽容地摇摇头,用那种只有对亲生孩子才会有的柔情,嗅着马驹儿,然后,将身子靠了过去,好让它噙住自己发胀的奶头。
  
  “你看,它不吃你的奶。”我用脚碰碰它,想使它快快醒悟。
  
  益西拉毛讨厌地瞪我一眼,又朝前凑去。那母亲过来,蛮横地挡在它面前。一连串的干扰使益西拉毛发怒了。它将身子一摆,屁股倏地横了过去。马驹惊恐地朝墙角缩缩。而那消瘦的母亲已摆出一副搏战的架势,耳朵扇了几下,仰头长啸一声。
  
  益西拉毛回头看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失望而又怨忿地在圈内急速转了一圈,沉重的眼皮眨巴了几下,在我将鞭梢轻轻弹向它的浑圆屁股的同时,它的身子朝后倾去,然后跷起前蹄,跃过了低矮的围墙。
  
  奔驰。益西拉毛母性的疯狂,使它聚攒了神奇的动力。奥博的环湖,有我们伟壮的母马,还有我这个光荣的骑手。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们也许跑不到头的。我说:要想到头就干脆别跑,原地趴下,让沙尘在我们身上堆起一座无名小丘。
  
  是的,用地质年代来衡量,人生就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瞬间,就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黄沙之路,人们之所以能够跑下去,是由于有一支幻想曲在给你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女人。幻想的艺术就是理想的艺术、信念的艺术。益西拉毛,明白么?我们在幻想的道路上奔驰。而你,我的母马,就是我的信仰之舟……
  
  西伯利亚不是在苏联么?可那儿的寒流干吗要跑到我们中国来呢?真怪,寒流在我们周围肆虐,可它的产地却十分遥远。
  
  洛桑措木父女就要搬家了,这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当然,如果夏窝子草势旺厚,大可不必顾及这气候变化,荒原嘛,本来就具有不属于人类的自己的个性。我和我的花儿的行踪也是不言而喻的,离开那顶明礁似的黑色帐房,荒原会一口吞噬我们。好在我们是逐水草而工作——牧人的秋窝子,我们的新基地。
  
  羊群和牛群在经过饿馁的跋涉之后,一下子扑向了新草场。但仅仅过了几天,苍绿便被黝黑取代了。土地的衣装被无情地剥去,丑陋得不堪入目。牧草变成粪便,随后又被卓玛意勒捡去,塞进了泥炉的胸腔。于是,炊烟升起,荒原上的炊烟原来是牧草的变种。
  
  他们又要走了。在跟着洛桑一家离开秋窝子那天,我向我的花儿发誓,假如我成了诗人,我宁肯辍笔也不去赞美任何形态任何地方的炊烟。还要,还要诅咒所有描绘了炊烟的文字。
  
  “恶劣!”我的花儿给我下了这样的评语。”灭绝人间烟火,你可怎么生活?”
  
  “大家怎样过我就怎样过。”
  
  “家家都升炊烟呢?”
  
  我哑口无言,真是后悔啊,我为什么要让她抓住把柄呢?她不过是个女人,尽管有性格,也漂亮。可女人的所有优点都不属于自己。她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因为世上有了男人。可我,却不能让属于我的她、她的美丽屈就于我,甚至还要让她肆无忌惮地随时占据上风,更不用说别的了——大概是卓玛意勒挑逗的缘故,我突然复苏了我的青春的欲念,我想和我的花儿……那个,是的,我真想和我的花儿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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