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妻子病故不久,儿子劫生也因天花而去世。一年之间,徐悲鸿失去了他最亲近的父亲,也失去了虽然没有任何感情,却能给母亲带来安慰的妻子,还有年幼的儿子。尤其是失去父亲在艺术上的指教,让这位年轻人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无尽的痛苦之中,他将自己的名字徐寿康改名为徐悲鸿,浪漫地将自己比喻成一只悲哀的孤雁,决心要穿越茫茫长空。
再来上海的徐悲鸿,抱着最后的希望在街头奔走,依然四处碰壁。上海滩如此之大,却没人愿意收留他。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商务印书馆发行所的黄警顽。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热心人,在他走投无路的倒霉关头,拉了他一把。
黄警顽说:“当时徐悲鸿穿了件蓝竹布长衫,对分的头发披拂在前额,手里拿着个纸卷儿,年龄同我仿佛,约二十多岁,但有些瘦弱抑郁。他经熟人介绍,到商务印书馆找《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我代他打电话给恽铁樵的。徐悲鸿回来告诉我:‘商务出版教科书画插图,恽先生说,我的人物画得比别人好,十之七八没问题。’
“过了几天,发行所刚下排门,徐悲鸿就带着满脸沮丧、憔悴的神情走进店堂,说是情况有变,人家不同意让他画,他难受地说:‘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在上海,我举目无亲,只有你一个朋友,永别了!’说完,他快步走出门去。
“最初我还不很介意,过后一想:糟了!他不会去自杀吧?我感情一冲动,连假也没有请,就跟了出去,由四马路向外滩赶去,怕迟了会出事。我在外滩找了好久,才在新关码头附近找到了他。他正在码头上不安地来回走着,连我走近他身边都没有发觉。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膀说:‘你想干什么?书呆子!’徐悲鸿一看是我,禁不住掉下泪来。我们俩抱头大哭,招引好些人围着看。徐悲鸿头脑清醒了,听从了我的话,跟我回发行所。
“在路上,徐悲鸿告诉我,他因欠了旅馆四天房钱,老板在两天前就不许他继续住宿,并把箱子扣下了,铺盖已经当掉,他没有地方容身,只好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过夜,还常常受到巡捕的驱逐。昨夜通宵风雨,他饥寒交迫,想马上自杀,但想到我多次诚恳招待他,这才来向我告别。如果我不赶上去,很难说他最后怎样安排自己。
“我的人缘不错,就跟一个房间的同事和门房商量,让他晚上同我们住宿。我俩睡一张单人床,盖一条薄被子。伙食这样解决:中午他到发行所楼上饭堂,坐在我的位子上跟同事一桌吃。我熟人多,轮流上朋友那里吃。早点和晚饭呢,我每天给他一角钱,也就过去了。徐悲鸿每天到发行所店堂,看美术书籍,也看翻译小说。”
当徐悲鸿给一个宜兴同乡送画时,又结识了吴兴书画收藏家黄震之。黄震之把一间棋牌室借给他栖身作画,不过和他约定,只能在他们不打牌时暂用。即便如此,对徐悲鸿也是雪中送炭。他后来曾用名“黄扶”,以示他对两个黄姓友人的感激。
黄震之后来做生意破产,但徐悲鸿没忘记他。人们在以后出版的徐悲鸿画册中,可以看到一幅国画《肖像》,题目并没说画的是谁。画面是一位身着长衫的老先生,慈眉善目,神态安详,背靠着松柏,悠然坐于石上,旁边是翠竹与秋菊。落款是一行字“震之黄先生六十岁影”,原来是徐悲鸿为黄震之六十大寿画的祝寿图。
徐悲鸿在祝寿图上题了一首长诗:“饥溺天下若由己,先生岂不慈!衡量人心若持鉴,先生岂不智!少年裘马老颓唐,施恩莫忆仇早忘!赢得身安心康泰,矍铄精神日益强。我奉先生居后辈,谈笑竟日无倦意。为人忠谋古所稀,又视人生等游戏。纷纷来世欲何为,先生之风足追企。敬貌先生慈祥容,叹息此时天下事!”
这是徐悲鸿成名后的画作,说明徐悲鸿曾上门答谢恩人。
而黄警顽到四十年代生活无着,徐悲鸿请他到国立北平艺专主管总务,后来转入中央美院。五十年代初美院学生,还会记得这位个头瘦小的老头。
我原先以为,黄警顽不过是徐悲鸿偶尔认识的一个普通店员。到上海查阅老杂志《良友》,在“现代成功人士自传系列”栏目中,意外地发现一篇人物专访《二十年社交经验谈:交际家黄警顽自述》,照片中的黄警顽极其英俊而潇洒。
黄警顽居然有上海滩“交际博士”的雅称。他读过私塾,也读过小学,正愁没钱念中学,商务印书馆附设书业补习学校招生,录取标准除国文与算学,还要应对敏捷、态度活泼。他一考即中。当年朝夕相处的老同学,就有留法的着名画家颜文梁。十五岁派往商馆发行所做学徒。辛亥革命成功之时,他报名参加北伐先锋队,曾在临时政府当过宪兵。解甲归来,商务印书馆看中其才能,委以干事一职,专门负责与外界交际。
黄警顽说到他所交际的人物,提到“画家徐悲鸿和我曾有过困苦的生活”。但他绝对博爱,并不以为徐悲鸿的成功,就可以记在自己的账上。“我帮助别人,只是出于一点至诚的心,并不希望人家的酬报。至于我要扶助的人,我更不分畛域,无论是老小贫贱,男女各界,我也一视同仁。一切的人物,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黄警顽可以不在意,但徐悲鸿在意,他终生未曾忘却黄警顽的一臂之力。当年考入国立北平艺专的杨先让教授说:“抗战胜利后,徐悲鸿先生由重庆回到上海,了解到黄警顽当时处境不佳,为掩护抗日地下工作者,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入狱,备受苦刑,心身受到了极大摧残。徐悲鸿先生到国立北平艺专上任,也请黄警顽到北平来,让他当了管发学生助学金的出纳员,逢年过节还必接黄警顽到家同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