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徐悲鸿的敬重,老教授是由衷的,说起徐悲鸿对每个学生的关爱,可以举出许多生动事例。但他说到孙多慈,就是不承认孙多慈比其他学生画得好。只是说:“徐先生看中孙多慈画,还不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人,孙多慈画的画,也就是这样啦。”
虽然过去这么些年,我似乎仍感觉到小男生的醋意。
徐悲鸿对孙多慈的偏爱很公开,他说孙多慈聪慧绝伦,无人能比,惹得个别男生暗生不满。其实做徐悲鸿学生,早已习惯老师对尖子的夸赞,可孙多慈受表扬却让人妒忌。班上难得有个美女同学,本该是男生梦中情人,却不给同龄异性一点机会,自然叫人酸溜溜的。有人跑去找徐师母蒋碧微告状,说徐先生和孙多慈太近乎,别人像在陪公子读书。
学生们是冲着徐悲鸿来报考中大艺术系的,指望老师广布恩泽,确也无可厚非。找徐师母打小报告的学生并不知道,蒋碧微听来并不新鲜,徐悲鸿确实对孙多慈极为喜爱,已经当面向她坦陈了一切。显然,徐悲鸿开始在感情旋涡中挣扎了。他的坦陈说明他做人的真诚,也期待蒋碧微的理解和宽慰,他说:“你不信,我可以和你一起再到国外去。”
徐悲鸿太天真了。他以为坦白是个契机,能弥补他与妻子情感的空白。蒋碧微的大声哭骂,像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叫徐悲鸿幡然猛醒,内心的愧疚随之冲去。他懂得蒋碧微不会知道他需要什么,彼此隔阂更加深刻,渐行渐远。
而对孙多慈的无辜牵连,徐悲鸿尤为焦虑。他绝非怕事之人,拔刀相助的个性使他不会抽身而退,反而点燃了他久违的激情。一团死水的家庭气氛,是怜香惜玉到萌发爱意的催化剂,难舍难分的情愫冲击着横亘于师生之间的道德之藩。
试图给孙多慈与盛成牵线一年后,徐悲鸿与孙多慈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这又是一段众说纷纭的史实,幸而徐悲鸿自己给出了答案。
如果说,徐悲鸿与孙多慈之间,开始并非一见钟情,有徐悲鸿友人为证。但他们后来超出了师生之情,这也是一个事实,而且也有人证。他不仅是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也不仅是一个画家和一个教授,他还是一个情感充沛、有血有肉、义字当头的七尺男儿。
徐悲鸿感情的丰富层面,实在是太复杂了。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四日,徐悲鸿给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舒新城写信,谈到了他不能不面对的矛盾感情。舒新城是着名出版家,也是徐悲鸿极其信赖的挚友。他们之间无话不谈。徐悲鸿说:“小诗一章写奉,请勿示人,或示人而不言所以最要。”此诗为孙多慈而写:“燕子矶头叹水逝,秦淮艳迹已消沉。荒寒剩有台城路,水月双清万古情。”
在正式出版的《中华书局收藏名人书信手迹》长卷中,我查到徐悲鸿给舒新城写的这封信原件。舒新城理解友人的苦衷,他自己也经历婚变,似乎并没有太多麻烦,可能在他看来,是徐悲鸿太多愁善感了吧。于是,复信作答曰:“台城有路直须走,莫待路断枉伤情。”
读来怅然,不知是劝告,还是鼓励。
诗以言志,画以抒怀。徐悲鸿少有的委婉柔情,一泻无遗地倾注在油画布上,完成了人物油画《台城月夜》。可惜,我们无法看到这幅徐悲鸿创作鼎盛时的画作,只有蒋碧微回忆录中有文字记载:“画面是徐先生与孙韵君,双双地在一处高岗上,徐先生悠然地席地而坐,孙韵君侍立一旁,项间一条纱巾,正在随风飘扬,天际,一轮明月。”
这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作,当初是想送给盛成的,徐悲鸿很满意,摆放在学校自己画室最显着的地方。蒋碧微陪着朋友到学校找徐悲鸿,徐悲鸿在画室泰然自若,倒是蒋碧微颇为尴尬。徐悲鸿给朋友看别的画,蒋碧微动作很快,把《台城月夜》和另一幅孙多慈肖像拿来,请旁边一位学生替她送回家,等于把画没收了。
蒋碧微说的这件事,有另一个当事人,就是徐悲鸿的老同学盛成。
盛成晚年回忆说:“过了很长时间,我从北京回到南京,还住在友人欧阳竟无先生那里。悲鸿来看我们,谈话间欧阳竟无先生提出想观赏一下悲鸿新近创作的画,悲鸿也很高兴,约定翌日在中大等我们。第二天早上,我陪同欧阳竟无先生坐车来到丹凤街见到了蒋碧微,我们邀请她一起去中大参观悲鸿的画室,她欣然表示赞成。
“到了中央大学,一行人先参观艺术系的画室,里面放着不少悲鸿的作品。欧阳先生说希望看看悲鸿刚刚完成的新作《田横五百士》。悲鸿一面答应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蒋碧微上前一把拿了过来,转身向后面的画室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打开后面画室的门,蒋碧微一步跨进去,四下寻找,发现了那次悲鸿为孙多慈画的半身像,还有一幅题着《台城月夜》的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把两幅画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