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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港 二(2)

苏丹港 作者:(法)奥利维叶·罗兰


在苏丹港,有一套一成不变的礼仪伴随着黄昏的到来。屋顶、稀疏的树冠、棕榈树的枝叶,像是被一整天积攒下来的热量激化成白炽状态,转瞬之间,就会冒出火苗;而在其中蹿动不停的,是氧气与硫黄混合燃烧生成的最强烈色彩。在这炎热的峰极时刻,连兀鹫都变得疯狂,原来不慌不忙地平展着双翼,猛然间向前冲去,到处乱飞,挤成一团,相互碰撞。喊叫声中,带着血迹的羽毛在天空里旋转,像一层煤灰慢慢飘落下来。地面上,有着另一幕同样的疯狂:一群群害着瘰疬的动物,沿着海岸游来荡去。这些家犬与鬣狗不道德交配出来的杂种,东找西寻着鱼肠鱼肚,有时候碰上溺水之人长长的肠子拖拉在石头上,也要吃得一干二净。见到活物,它们当然更不放过,总要扑上去,用獠牙咬住喉咙或者腰部;非等对手咽了气,或者动弹不得,翻了白眼,它们才肯松开口,然后狼吞虎咽地美餐一顿。

夜色,就像从阿拉伯半岛涌过来一个巨大的浪头,说落就落了下来。黑暗降临,所有的东西一下子都滑行起来;火堆抖动着红色的翅膀,煤油灯罩点缀着一圈蚊虫的白色光环。

她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脚上不是白网球鞋,就是黑皮靴子。身上穿的不是黑色上装与牛仔裤,就是白色衬衣或T恤衫,别无他物。不,还有裙子,是黑白方格的。显然,这是个戴着轻孝的女人。女小时工料定:此人面皮白净,不爱修饰打扮;还进一步推断出,她性格拘谨沉闷,喜好梦幻遐想,不善言辞;可以想象:她把自己的内心深深地埋藏起来,用一个神秘的扣结拴住。这是个死结,她自己无力解开,甚至讲不清楚这个复杂的结是怎样系起来的。又似乎有一个锚,牢牢地抛在她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淤泥之中,把她死死地定在那里;她感到痛苦,却无能为力,难以自拔(女小时工当然不会说得如此直白。她是西班牙人后裔,跟我谈话时,用了一个西班牙语的词,相当委婉,有矜持、沉吟、自我闭锁的意思)。于是,年轻女子被看成一尊面色苍白的偶像,沉默寡言,难以接近,内心里怀着恐惧与不安,却说不清楚怕的是什么。不过,她可能并不想克服这种情绪,反而把它当成自己本性里最不容置疑的一部分,有意地培育它。当然,我们的小时工也可能搞错了。这位女子说不定是一只蠢母鸡,既无聊又狠毒。这种可能,恐怕不能说没有。

无论如何,A初次遇到那女子目光的时候,一定从对方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死亡的影子。他一定很清楚,并因此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这种快意,要是换一个时代,可能出自向敌人闪着寒光的刀丛策马冲锋的轻骑兵。当田野被东方的鱼肚白照亮,一名男子,腰间小小的皮套里别着两把手枪,推开家门,穿过轻纱般的晨雾,走向决斗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快意;此行的风险,他当然心中有数:很可能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面孔用自己大氅的下摆蒙上……女小时工说:“死得有种,先生,恐怕不会错。反正,希望他是这么个好样的人。”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说:“我认为,他问心无愧,而不必深究到底是无愧于这样一种死法还是无愧于那个女人。也不必深究:在他心目中,两者是否原本就是合二为一的。本来嘛,人在不得志的时候,那两样东西很可能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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