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苏丹港 二(1)

苏丹港 作者:(法)奥利维叶·罗兰


多少年过去了,冬的感觉已经忘却。在那边,白色的天空亮得叫人难受;云团之下,海水蒸腾,闷热得像是进了笼屉;从努比亚沙漠刮来的大沙团,不时盘旋着掠过城市上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的皮肉变得干瘪而坚硬,跟木乃伊没有什么两样。这些年,我就是在如此严酷的气候条件下度日的。此时,我坐在法国火车里,沿着罗纳河河谷北上。车窗外,冬日凄凉的景色吸引着我;要是换了别人,准以为这是在展示某一出戏的布景呢。暮色之中,黑土地延绵起伏;低洼处不时碰上发出金属钱币一般亮光的积水。泥泞的道路,印着家畜的蹄痕,朝后狂奔,向泛着淡紫色与赭石色的远方逃窜。在这一切之上,天空里翻卷着碎裂的灰色波澜,不时有乌鸦飞掠而过。目光移向别处:房舍或聚或散,有的山墙上印着片片水迹;蒙上水汽的车窗玻璃外面,霓虹灯不住地抖动着五彩缤纷的亮光;橘红色的光线衬托出停车场的高低起伏。雨夹着雪,不住地下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像铺上了一块块无烟煤,乌黑发亮。路灯周围,雨丝似串串珍珠,晶莹剔透。

见到了给我写信的女小时工。她容颜虽然已经衰败,然而却像一块用久了的肥皂那般细腻柔软。她说话很慢,说起来没完没了;常常犹豫不决,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这倒不是表达起来有什么困难,我觉得她是在字斟句酌,力求准确。能给她解心宽的,只有两样东西:一台电视机,还有一只猫。见我进来,她关掉了前者,又把后者轰到门外楼梯上。我非常感激她对我如此礼貌周全。一个陌生人闯入,自称来自苏丹,她却像接待对门的邻居来访,平平常常,没有惊诧的表情。她打听了几句,问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更多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正感兴趣。我回答说,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她也就不再坚持,只说了一句多少有些奇怪的话:“我并不感到惊讶。”她给我倒了一杯葡萄酒,不等我张口询问,便拉起了话匣子。给我的印象是:她早就等上了,好不容易盼来这一天,要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抖搂出来,作为遗产,尽早转赠给别人。

关于A的女伴,这位小时工几乎一无所知,只对她的衣物有些了解。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岁数,都说不上来。不过,根据某些迹象推断,这个女子还很年轻。她爱穿网球鞋:在书橱底下摆着那么多双白色网球鞋。小时工认为:女人上了点岁数,就没有老穿网球鞋的。她想象:A的这位女伴,就是走在人行道上,也会留心自己的脚步,注意不要踩到路面方砖的接缝处。这个女子一定体态轻盈,喜好幻想,孩子气十足。到了夏天,她会去海边度假;退潮的时候,海水在沙面上雕刻出一道道曲曲折折的波纹,她会高兴地跑过来跑过去,不管下面的沙子是软还是硬;碰上海水退走时形成的明亮小溪,她会一跃而起,跨越过去,秀发在空中飘散开来,煞是好看。然而,她又十分小心,生怕弄湿脚上的那双小白鞋。突然,她又停住不动,神情变得专注起来;只见她双手背在后面,眼睛盯着沙滩,观察被晚霞映成五颜六色的螺钿细片,寻找柠檬色或者杏黄色的小贝壳。那螺旋的形状,从裂口处看上去,漂亮极了,简直完美无缺,像是为仙女们居住的高塔专门设计的转梯。女小时工认为,她还可能变换玩法:单腿直立,踮起脚尖,另一条腿斜着伸直,使劲旋转,以直立腿为圆心,用斜伸开来的脚尖在沙子上画出一个个十分规则的圆圈,玩得实在开心。她穿着一条黑白格子的长裙,转起来张得很开,在腰间飘动。女钟点工还断定:到了日落时分,太阳停在地平线上,半空中悬着紫红的云彩,光线贴着地面射过来,在年轻女子身后留下一条无限长远的影子。这时,会有几匹马沿着岸边的岩礁奔跑起来;四蹄踏地水花飞溅的声音,打喷鼻的响动,潮水贴着沙面慢慢流淌的声响,以及骑马人朝着崖壁飞奔而去的呼啸,无不清晰地传入人们的耳中。在这样的时刻(当然,那还要看这样的时刻是否真的出现过),A一定满心喜欢,感到无比幸福。接着,两人会手拉着手,回旅馆吃晚饭;走进餐厅,两人看到:落日的余晖,从远处的海岛后面射过来,把厅内所有餐桌上的台布统统染成红红的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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