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瀑布般阵阵洒下的自来水停止了,悌朵夫走出淋浴间,头发贴平。戴蒙德知道,他算是老爷爷了,三十六岁,在骑牛圈里算是老人,却仍继续骑下去。他的脸颊灰黄色,脸孔是一张经外科修缮过的地图,身上的疤痕多到足以开店贩卖。数月前戴蒙德看见他,鼻梁断裂,流出深色血液,拿来两枝黄色铅笔,在每个鼻孔里塞进一枝,左塞右塞直到压垮的软骨与鼻骨被推回原位为止。
悌朵夫的毛巾破烂,却是他的幸运毛巾。他以毛巾揉着布满疤痕的上身,对戴蒙德露出狐狸牙,说,“这一行拼的是骨头,不是吗,老弟。”
外面的雨已停,卡车湿亮,阴沟里满是废物。帕克·比茨坐在乘客座,已经睡着,鼾声微弱。戴蒙德调整座位向前时,帕克醒来。戴蒙德裸露上身,赤脚,将剪开的衬衫扔进车里,只手从行军袋里翻出大号长袖运动衫,让打上石膏的手顺利穿过。然后他硬将双脚塞进旧运动鞋,上了车,发动引擎。
“你开车没问题吧?你撑两三个钟头,等我睡够,再接手开到终点。没有必要让你开完全程。”
“没问题。他们把你的名字拼成什么?”
“C-A-K-E。Cake Bitts(蛋糕屑)。南希知道了,一定会笑得肚子痛。该上路了,老兄,时辰不早了。”说完他再度入睡,长茧的手心微微打开朝上,放在大腿上,仿佛等着接什么似的。
过了得克萨斯边界没多久,他开进整晚服务的卡车休息站,加满油箱,买了两瓶饱含咖啡因的可乐,和着可乐吞下提神药与止痛锭。他走过收银机与一排排垃圾食品,来到电话前,从皮夹里翻找出电话卡,拨了上面的号码。红雪橇这时凌晨两点半。
电话才响一声,她就接起。她的嗓音清晰。她还没睡。
“是我,”他说。“戴蒙德。”
“矮冬瓜?”她说。“什么事?”
“是这样的,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才能问得礼貌或不算唐突。我父亲是谁?”
“什么意思?是雪利·卡斯特·费尔茨啊。你应该知道。”
“不,”他说。“我不知道。”十年前雪利·卡斯特·费尔茨上车前对戴蒙德说的话,戴蒙德转述给她听。
“卑鄙小人,”她说。“他把你设计成定时炸弹。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小孩,知道你会一直放在心里生闷气,最后爆炸开来。”
“我没有爆炸。我是在问你,我父亲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这句话时,戴蒙德听见电话彼端传来低沉的闷咳声。
“我不相信。再问你第三次,我父亲是谁?”
他等着。
“妈妈,你跟谁在一起?是那个戴黑帽子的肥猪吗?”
“谁都没有,”她说完挂断电话。戴蒙德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帕克·比茨走进来时,他仍站在电话前。帕克拖着脚步,打着哈欠。
“要换手了吗?”他以掌心底部重击额头。
“不必了,你继续补觉。”
“啊,好。撒泡尿浇熄营火,老兄,走吧。”
开车,他没问题。他可以开完全程。现在可以,这一次可以,再开几次也没问题。然而他感觉到,仿佛有股压力镇住他内心,最后消耗殆尽。原因不在那通电话,而是他紧靠在竞技场栏杆上的片刻,在他无法步出竞技场的时候。
他将车开回空荡荡的马路。数英里外农场灯火点点,黑色地貌衬托着黑色天空,将两人引入星光帘幕的褶缝。卡车驶向正午铿锵作响、亮光闪闪的竞技场时,他想到有鞍老骑士保养皮革三十七载,想到利西骑马走进蚊蚋蔽天的加拿大夕阳,想到农场工弯腰切开阴囊。人生事件进展的速度似乎比牛刀缓慢,干净利落的程度却不输牛刀。
他心想,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然后再度听见她沙哑、激动的嗓音说,“一切。”全像快速激烈的骑牛赛,最后落入泥巴。他在黑暗中超越一辆运煤火车,密集的长方形车厢挨着靛蓝夜色滑行,一个车厢,又一个车厢,又一个车厢。非常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晨曦从云层后冒出,欣快感的热度冲刷全身上下。也许只是欣快感的回忆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