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水手们都梳辫子,梳法有两种:打成普通的三股辫,或编成四股的方棱草帽辫。最后的修饰需要一条从盐水桶里选出的腌鳗鱼皮。水手仔细地把鳗鱼皮卷到头(像卷避孕套那样),然后把它从辫梢慢慢捋上去,用绳子扎好。节日场合便用红缎带打上一个蝴蝶结。“奎尔,快把那点干完,我带你到拐弯的‘坏天气’酒吧去喝杯热酒。”特德·卡德说,他神色烦闷而苍白,憎恨地望着冰封的海湾。因为外面已是天寒地冻。浸在水里的一块块冰连成了片,橡胶状的绿冰变厚了,冰脚贴上了海岸,把大海与陆地连接在一起。液体变成了固体,固体埋到了水晶下面。一片平原几乎伸到了海湾口。他望着破冰船向前啮进,开出一条锯齿形的黑色水道。“好吧。”不大情愿。不想陪特德·卡德喝酒,可是估计没有别人会愿意去。这位老兄脾气暴躁。“让我给比蒂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再去。”可是一心想去接女儿回伯克斯家的房子,他们现在的家。这是一座吱吱作响的舒适的房子,有许多食橱,藏在不可思议的角落里。最奇怪的是一个灯罩,会在灯泡变热时发出轻轻的噼啪声。洗澡间里有个手工做的铜浴盆,这是奎尔能坐得下的第一个浴盆。还有给客人住的空房间——如果有客人来的话。
“那么我们就去狂饮一通。”特德·卡德咧嘴笑着说,魔鬼拨着他喉咙里的琴弦,像弹吉他似的。“跟我走。”汽车在严寒中一路呻吟。“坏天气”酒吧是一间铺着肮脏漆布的长屋子,扑面而来的是阻塞的马桶的臭气、呕吐物的气味和陈腐的烟酒味。这就是特德·卡德喝酒的地方,他经常喝得烂醉从这里爬回家,勉强爬上台阶,摸进家里。奎尔猜想他可能在家发火嚷嚷,或者更可怕。特德的妻子他只见过几次,一副瑟缩的样子。他跟那几个孩子打招呼时,他们直往后躲。奎尔总是很留意小孩子的。荧光灯的光晕。酒吧台前密密的一排背影。帽上有两片耳扇的男人的剪影。互相交换看船的照片。谈话内容是保险、失业和出去找工作。奎尔和特德·卡德在边上一张丢满揉皱的餐巾纸的桌子边坐下。一只冒烟的烟灰缸。他们背后是两个老头儿,穿着大衣,戴着拉下的粗花呢帽,都裹着围巾,带着拐杖,腿脚不灵便。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张长凳上。都用一只手扶着杯子。奎尔想,这跟对岸的乡村小酒店差不多。“你喝什么?”特德·卡德问,他靠在桌上,弄得桌子摇了起来。“你喝什么,别告诉我,别告诉我,应该是家酿威士忌和百事可乐。”他向柜台走去,一边用手在口袋里掏钱。又在昏暗中回来了。他们喝着酒。特德·卡德的喉咙急切地活动着,他又咽了一口,举起嘎巴响的胳膊,伸出两根手指,招呼侍者。“我见过比这更糟的。”他指的是天气。“两年前海边的冰老厚老厚。破冰船二十四小时地开。那风暴叫你撕心裂肺。几年前有一次,12月第一个星期就刮起了尖叫的大风,五十英尺高的浪头掼来掼去,好像海底要翻上来似的。你没看见比利坐在他的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像筛糠似的。一两个星期后是从来没见过的大雨。洪水和毁灭。失踪者大坝决了口。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百万元的损失。12月的风暴是最变化莫测、最残酷的。十分钟就能从暖洋洋的轻风变成极地暴风雪。”
墙上一本渔民的月历翻在最后一页。没铺桌布的桌子反着光。特德·卡德愤怒的哈欠。外面天黑了,一年中最长的黑夜。酒吧台后面的一部收音机里渗出了天气预报。要转暖了。预测气温将升过正常值。“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天气。风暴,降温,然后又升温,上上下下,像蹦蹦球。最冷,最热,最大的风,最高的潮水。像是某个美国广告公司策划的一样。”
一个老头给他们端来了新的饮料,奎尔猜测他有八十岁了,还在工作,为什么不呢?他的头发剪成银色的短茬,眼睛也是银色的,弯弯的像月牙,鼻子下面一滴灰色的东西闪着光。云杉针似的胡髭。张着嘴,像一个进入头颅内部的洞口,露着白色的舌头和牙床,傻傻地看着特德·卡德塞给他的钱。“告诉你一件事,”特德·卡德说。“杰克和比利·布莱蒂已经知道了。我要走了。我在锚爪市呆够了。元旦就走。圣约翰斯那边要我去给生产石油钻井器械的厂家出业务通讯。一年前申请的。嗬,申请人一大堆呢。他们只掐尖子。我当然高兴去。如果我干得漂亮,也许会去美国,得克萨斯的总部。虽然我喜欢的是佛罗里达。我会想你的,奎尔,想你是不是还在这儿。瞧,我元旦就走了。我敢打赌下一个就是你。你会回美国。杰克和比利只好自己去出《拉呱鸟》了,不知他们能不能对付。”“你妻子会喜欢城里吗?”“妻子!她不去。她就呆在这儿,呆在家里。她属于这儿。她的家人都在这儿,她要留在这儿。女人留在家里。她留在这儿。”他因为竟然有别的想法而愤愤不平。就在他又招手要酒时,奎尔站了起来,说得去接孩子了。特德·卡德迸出了一段告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