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浴缸,用一条毛巾擦干身体,又擦去浴室门背后的穿衣镜上的水汽。他看着镜子中赤裸的自己,肌肤在冷空气里冒着腾腾热气。他看到自己身躯庞大。粗壮的脖子,肥硕的下巴,厚厚的腮帮子上竖着一根根铜丝般的硬胡髭。黄色的雀斑。厚实的肩膀和强壮的胳臂,双手布满汗毛,像狼人的手一样。胸脯上丛生着湿漉漉的胸毛,一直蔓延到凸起的肚腩上。硕大的生殖器藏在一蓬泛红的毛发中,因为刚在热水中泡过,此刻显得鲜红夺目。大腿、小腿都像树桩一样结实。不过产生的效果不是臃肿,而是力量。他猜想自己正处于体力的某个鼎盛点。很快就要人到中年了,但是他并不害怕。现在不太容易数清他的缺点了,也许它们已经数不胜数,或者已经融进了他的一般状况,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套上灰色的睡衣,胳膊底下破了,后面贴在湿漉漉的背上。又是一阵喜悦,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心头。没有理由。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电话铃在响。奔向楼下的厨房,被他扔在地上的脏衬衫绊了一下。是丹尼斯打来的。“本来不想把你吵醒,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妈妈几分钟前打来电话。爸爸还没有回来。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出去了。晚饭的时候就应该回来的。现在已经十点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我给搜寻救援队打了电话。我现在就到妈妈那里去。我今天一直觉得要出事儿。做好准备,迎接最坏的可能吧。”“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我。”奎尔在寒冷的厨房里瑟瑟发抖。钟上显示十点零六分。他听不见海的声音。午夜的时候,丹尼斯又打来电话,声音粗哑而干涩。仿佛一场鏖战终于以失败结束。“他们找到了那条船。他们找到了他。他淹死了。他们说已经尽了努力,但是没有救活。”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躺在救援船里急救室的桌子上。“看来,他甩出捕龙虾的套子时,脚被投石索缠住了。他们正在把他和船运进来。你打个电话给比利,好吗?我这就扶妈妈下去。她希望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她能在场。”早晨,奎尔经过码头去找韦苇,他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七杯咖啡,有点头重脚轻,心脏和腹部隐隐作痛。杰克的那只小快艇就拴在搜寻救援队的橘黄色船只后面,周围是一些货车和小汽车,一堆人看着死者的那条小船。韦苇像一株被砍倒的树苗一样倚在他身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奎尔后退几步靠在她的小厨房的水槽上。他说他要开车送海利和小兔去上学,让他们这一天的情绪保持稳定。阳光就和韦苇呆在一起,韦苇经过在奎尔肩膀上的片刻享受,开始为孩子们准备上学的午饭。为了不去麻烦比蒂。
一片寂静。水面上笼罩着一掌厚的雾气,使乱糟糟的海岸显得模糊不清。岩礁像黑色的金属带子,把大海和陆地绑在一起。奎尔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蹿入鼻子,他感到内疚,杰克已经死了,而他还在这里,仍然能够呼吸。脸色煞白如纸的比利弄清了每一个细节,他前一天夜里到码头上去了,搀扶着巴吉特夫人的胳膊,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说他很难过他们遇到了麻烦。他看见杰克被送回家里,抬进房间。他帮着脱掉杰克的衣服,用一条床单把他蒙住。注意到了他左边乳头下面的那颗痣,通过肉眼将它和右边的乳头相比较可以发现,如果要在他身上刻一圈字的话,它倒正好可以作为标点。他还看见巴吉特夫人和她的姐妹们端来几盆水,拿来剪刀,替杰克清洗,准备穿寿衣,给他刮脸剃头,剪指甲。从大箱子里取出一只绣花枕头,展开来,准备放在他的脑袋下面。“他的路走完了”,这几个字是几十年前就着北面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绣上去的。奎尔和贝尼·弗吉靠在他们的桌子上,看着仿佛是用半透明的鱼骨头做成的比利,他滔滔不绝,话语像鹅卵石一样向他们掷来。“他们在普克礁那里发现了小快艇。杰克以前从来不在那里下捕虾套。真不明白他在那里做什么。你们知道他特别喜欢的那只猫,管它叫船长。汤姆船长。猫还在船上。搜寻救援队的人过去了,用探照灯一照,只见汤姆船长在那里踱来踱去,拼命摇晃着尾巴,好像知道杰克需要帮助,却想不出该怎么帮他。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杰克在水下。绳子滑进了水里。他头朝下,就在快艇下面。捕虾套的投石索缠在他的脚踝上,把他拖进了水里。他挣脱不开。缠得死死的。他的手塞在口袋里。肯定是在掏他的刀子,你们知道,想割断绳子,解脱出来。可是口袋里没有刀子。大概是他落水的时候掉了,但他没有发觉。我不知道他的刀子是不是随便地塞进口袋里,我出海的时候总是把我的刀子放在右边的口袋,用一根短绳把它固定在我的皮带扣上。如果你像可怜的杰克一样倒栽葱跌进水里,又丢了刀子,那就完了,你死定了。”声音像渡鸦一样嘶哑。奎尔想象杰克的衣服在水下像丝绸一样漂动着,他那月亮宝石般的脸庞和喉咙和双手在海面下闪闪发光。“阿门,”贝尼·弗吉说。“许多捕虾人都是这样的下场。”“巴吉特夫人的反应如何?”想到那个女人在悲伤中永远凝固,在惊涛骇浪间漂流沉浮。“出奇地冷静。她说自从他们结婚的第一个星期,大家都以为出去捕海豹的杰克在冰上失踪的那时候起,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她经历了三次这样的痛苦。总算还有一个安慰,使她能够挺下来。你们瞧,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她可以埋葬杰克。他们把他送到家里做安葬的准备。杰克是很久以来巴吉特家第一个埋在土里的人。对她来说,能得到尸体也是一个安慰。”在锚爪市的墓地上,墓碑一个个地挨得很紧,因为在海上丧生的人不需要六英尺的葬身之地。“他们正在给他做安葬的准备。今夜守灵,明天举行葬礼,奎尔。你一定要在今晚七点带韦苇到可怜的杰克家去。是丹尼斯叫我告诉你的。他问问你能不能给可怜的杰克抬棺材。”“行,”奎尔说。“我会的。我们这个星期还要给杰克出一份专刊。比利,我们需要在第一版发一条讣告。写出真情实感来。由你来写最合适了。多跟一些人聊聊。不知道有没有他的照片。我去看看比蒂是不是知道。贝尼,放下你现在手上的工作。快到搜寻救援队去,了解他们找到杰克的详细情况。给他的小快艇拍几张照片。对那只猫要多写几笔。它叫什么名字?汤姆船长。”“《拉呱鸟》今后的命运会怎么样呢?”贝尼·弗吉说,撸了撸直溜溜的黑发。“会停办吗?”他的大好机会正在溜走。他这会儿还在玩弄着一截绳子,就好像那是一根毛线。“不会。一份报纸有它自己的生命,可以超越世俗的主人而存在。明天我们还要照常出报。要做到这点,就得玩命大干一场。什么时候守灵,比利?”奎尔开始把第一版撕掉。比利伸手去拿他的笔记本。“七点。不知道是丹尼斯做一个棺材,还是他们去买一个。”贝尼·弗吉闪身出门,手里捧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头上戴着一顶邮购的软呢帽子,新装的牙齿和新的雄心壮志使他的面容变得坚定起来。水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水蒸气呈螺旋形翻滚涌动着,空气在加厚、在弥漫,那另一个世界仿佛顺着漏斗消失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岩石、浓雾笼罩的大海和潮湿的空气。远处传来嘶哑而压抑的雾角声,像一只公牛在春天的草地上带着渴望吼叫。奎尔已经精疲力竭,神经绷得紧紧的,做好守灵的准备。他把自己塞进参加葬礼用的黑裤子。一旦他能在不失礼的情况下离开,就必须立刻赶到报社,把比利的那篇长稿子粘贴好。他们弄到一张很不错的杰克的照片,比他现在年轻十岁,但模样差不多,站在他那只刚刚漆好的小快艇旁边。奎尔将照片放了一张九乘十二英寸的,装在镜框里送给巴吉特夫人。很害怕看到杰克躺在他家门厅里一堆泡沫似的小垫布里。他想象尸体还是湿的,似乎他们无法将他擦干,海水不断地从他身上淌下来,声音很响地滴在擦洗干净的地板上,巴吉特夫人忧心忡忡,手里捏着一团白布,蹲在地上擦去水渍。他那件旧的粗呢上衣也太小了。最后他只好放弃,穿了一件他平常穿的巨大的深红色毛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明天一定要买一件新上衣去参加葬礼。就在早晨他把报纸送去印刷,路过米斯基湾的时候买。他穿上那双好鞋子,正在系鞋带时,韦苇打来电话,说小兔有事情要问他。倔强的细声音。这只是他第二次跟她在电话里交谈。看来她这辈子是不能靠兜售保险为生了。“爸,韦苇说我必须问问你。我想去给杰克爷爷坐灵。韦苇说,我们能不能去由你说了算。爸,你去,玛蒂去,他们都去,海利和韦苇也去,只有我和阳光必须跟姑奶奶一起呆在她的店铺里,那里都是针,我不愿意,我也想去坐灵。”“小兔,是‘守灵’,不是‘坐灵’。玛蒂、穆奇和温妮去是因为杰克是他们的爷爷。让我跟韦苇谈谈这事。”但是韦苇认为应该让她们去。奎尔说,在过去的一年里遭遇了太多的死亡。“但是每件事物都会死亡,”韦苇说。“生活里有悲哀也有死亡。她们需要了解这一点。她们似乎以为死亡就是睡着了。”唉,她们还是孩子呢,奎尔说。应该保护孩子,不让她们了解死亡。小兔做噩梦的事情怎么办?也许会越来越严重的。“可是,亲爱的,如果她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又怎么能理解深层次的生活呢?季节、自然和宇宙万物——”他不希望她把话题转向上帝和宗教。她有时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