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这是一种如此复杂,如此自私的感情,我不禁为此感到羞耻,然而,忧愁在我看来却永远是那么高尚。我对它虽并不熟悉,但我熟悉厌烦、遗憾,甚至还有悔恨。今天,我心中好似展开了一匹绸缎,有什么东西在轻柔地撩拨着我,使我遁离了其他的人。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无忧无虑,沉浸于幸福之中。“其他人”就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爱尔莎。我应该借此解释一下这一可能显得虚假的情境。父亲四十岁,十五年来一直是个鳏夫;他年富力强,充满活力,无所不能,两年前,当我告别寄宿学校回家时,我不能不明白到,他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半年一换女人的速度使我竟无所适从!不过,我的禀性很快就将我引入他的诱惑圈,引入新的舒适的生活。他为人轻浮,善于经商,对事物永远富有好奇心,但也很快丧失兴致。他很讨女人的欢心。我也很快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对我满怀爱怜。我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好、更可供消遣的朋友。那年初夏,他甚至亲切地向我,他带上当时的情妇爱尔莎一起去度假是否会惹我腻烦。我只能鼓励他,因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何况,爱尔莎不会令我们厌倦的。她是个高个儿的棕发姑娘,半为大家闺秀,半为轻佻女郎,时常混迹于香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酒吧。她待人和气,头脑相当简单,从不装模作样。再说,父亲和我,我们那么盼望着幸福的暑假,恐怕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提出异议。他老早就在地中海海滨租了一幢宽敞的别墅,那是一幢令人陶醉的别墅,有着白色墙壁,与世隔绝,自六月份最初几个炎热的日子起,我们就在梦想着它了。它建在一个岬角上,俯瞰大海,远离大路,隐蔽于一个小松林的后面;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下,通向金黄色的小湾,小湾尽头立着一大片红棕色的岩石,海涛拍击,浪花飞溅。

最初的几天过得实在爽快。我们热得浑身无力,半天半天地呆在海滩上,在酷热的暑日下沐浴,肌肤渐渐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只有爱尔莎晒得发红,并且可怕地一层层脱皮。父亲做着一套复杂的腿部健美操,以求让那个与他堂璜般的禀性水火不容的微微凸臌的肚子缩回去。天刚蒙蒙亮,我就泡在清凉透彻的海水里,我躲匿于水中。在水中耗得精疲力竭,以胡乱的运动洗涤着身上从巴黎带来的一切阴影与灰尘。我在沙滩上躺下,舒展肢体,抓起一把细沙,让它呈一股黄色的柔流从手指缝中漏下;我暗自感叹道,它真像时光一样流逝,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肤浅,但具有肤浅的想法也是很开心的事。我们毕竟是在暑期。

第六天,我头一次见到了希里尔。他驾驶着一艘小帆船沿着海岸航行,结果在我们的小湾前翻船了。我去帮他收拾残局,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我得知他叫希里尔,是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正和他母亲一起来度假,住在附近的一幢别墅里。他生就一张拉丁人的脸,黑黝黝的脸膛十分宽阔,带着某种镇定自若的神态,仿佛随时准备出来保护别人,这一点我很喜欢。对那些大学生,一般我是躲得远远的,他们往往粗鲁,惶惶不安地替自己,尤其是替自己的青春担忧,他们在青春年华中总能发现悲欢离合的情景或者愤世嫉俗的借口。我不喜欢青春少年。比起青年人,我更喜欢父亲的朋友,那些四十来岁的男人,他们彬彬有礼地跟我说话,满怀爱怜,体现出一种父亲兼情人般的柔情。可是希里尔讨我喜欢。他长得魁梧,而且漂亮,给人一种信任的美。我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因憎恶相貌丑陋的人而经常与一些愚蠢的家伙打交道,但我在那些外表毫无魅力的人面前,也总感到别扭,不愿接近。可是他们自认无法取悦于人从而放弃努力,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缺陷。要知道,我们寻求的是什么?不就是讨人喜欢吗?时至今日,我仍未弄清这种征服欲是否掩盖了一种精力过剩,一种支配欲或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不敢招认的、对自身放心和支持的需要。

希里尔向我告别时,答应教我驾驶帆船。我回家吃晚饭,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根本就没参与父亲他们的谈话。我也几乎没注意到父亲的烦躁。晚餐后,我们像往日一样,躺在平台上的躺椅上。夜空中布缀着点点繁星。我凝视着它们,朦朦胧胧地希望它们运动得快一点,希望它们坠落下来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流火。然而,现在仍处在七月初,众星钉在天上纹丝不动。平台的草丛里,蝉在鸣唱着。它们肯定有成千上万,陶醉在熏风和月光里,整夜发出奇特的嘶叫。有人告诉过我,说它们只不过是在使劲摩擦着鞘翅,但我宁可相信,那是它们的歌喉在本能地鸣唱,就像发情的猫儿叫春的骚歌。我们感到很舒服,唯有夹在衬衫里的几粒细沙硌着我的脊背,给我在倦意缠绵中带来柔和的碰触。这时,父亲咳嗽了一下,从长椅上挺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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