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五点钟。父亲和爱尔莎回来了。我看着他下了车。我试图弄清楚安娜是否可能爱他。他急冲冲地朝我走来,脑袋微微向后仰。他微笑着。我想,安娜很可能会爱他,谁都很可能爱他。

“安娜没到在那儿,”他冲我喊道。“我想她总不至于从车门中掉下来吧I”

“她正在她的房间里,”我说,“她开汽车来的。”

“不会吧?可真神了!你还不赶快上去献花。”

“你给我买花了?”安娜的声音传来。“太感谢啦。”

她走下楼梯,轻松地微笑着向他迎去,身上的长裙看不出一丝经历过漫长旅途的痕迹。我忧郁地想道:她只是听到汽车声后才下楼来的,她本可以下来得再早一点,跟我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谈谈我没能及格的那次考试也好啊!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才好受一些。

父亲赶紧上前几步,吻了一下她的手。

“我捧着这束鲜花,嘴上带着傻乎乎的微笑,在月台上足足等了一刻钟。老天保佑,你总算来了:认识爱尔莎?麦肯堡吗?”

我赶紧将目光移开。

“我们大概是见过面的,”安娜和颜悦色地说,“……我的房间真漂亮,谢谢你邀请了我,雷蒙,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实在累极了。”

父亲晃了晃身子。在他看来,一切称心,万事如意。他满口美丽的辞藻,一个接一个地开着酒瓶。可是,我的脑海中却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希里尔激动的脸,安娜的脸,两张充满着激情的脸,我暗暗地自问,假期会不会就如我父亲宣称的那般简单。

接风晚宴的气氛十分欢快。父亲和安娜谈论着他们共同的熟人,这些人为数虽少,却不乏鲜明的色彩。我一直很开心。后来,安娜说到我父亲的合伙人是个小脑瓜的畸形人。那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不过心地善良,我父亲和我,我们与他一起吃过几次令人难忘的晚餐。

我愤然抗议:

“隆巴尔可逗呢,安娜。我见过他,觉得他有趣极了。”

“不过你得承认,他仍然有缺陷,甚至连他的幽默……”

“也许他不具备一种流行的聪明外表,但是……”

她打断了我,脸上露出宽容的神态:

“你称作聪明外表的东西只是年龄。”

她用词的简洁和明确激起了我的兴奋。有几句话向我散发出一种聪颖机敏的灵气,一下子征服了我的心,尽管我还未完全领会其本质。刚才那句话使我猛然产生了一种渴望,要去拿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我告诉了安娜。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至少,你倒不记仇啊。”

我不能够记仇,因为安娜不是心怀恶意的人。我只是感到她待人接物实在太漫不经心了,她对一个人的评判完全没有那种包含着恶意的精细和尖刻。因而,它们令人更难以忍受。

第一个晚上,安娜似乎并未注意到,爱尔莎大大咧咧地径直钻进了我父亲的卧室,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安娜送给我她的成套服装中的一件粗羊毛衫,但不让我谢她。感激之辞令她生腻,再说,我的感激话从不出自内心的热情,我就省得折磨自己了。

“我觉得这位爱尔莎很可爱,”她说,此时我还没走开。

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一丝笑容,她企图在我心中寻找一种必须摧毁的想法。想必我已忘记了她刚才的反应。

“对,对,这是个迷人的,嗯,年轻姑娘……很讨人喜欢。”

我磕磕巴巴地说着。她笑了起来,我回房去睡觉,神经有些紧张。我一面想着希里尔,一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希里尔可能正在戛纳和姑娘们跳舞呢。

我觉得我忘了,不得已忘了最主要的东西:大海的怀抱,它那永无休止的波涛,明媚的阳光。同样,我再也记不起来外省一所寄宿学校校园中四棵椴树和它们芬芳的清香;还有三年前我离开寄宿学校时父亲站在火车站月台上的微笑,这尴尬的微笑,因为我梳着辫子,穿着一条黑乎乎的肮脏的连衣裙。还有在回家的汽车上,他突然迸发出来的、暴风骤雨般的胜利的快乐,因为我的眼睛、我的嘴巴长得都像他,因为我将成为他最珍贵、最神奇的玩具。当时我什么都不熟悉;他向我展示巴黎、豪华的世界、舒适的生活。我相信,我那时享受的绝大部分快乐应该归功于金钱:飚车兜风,穿新裙子出风头,购买唱片、书籍和鲜花。直到今天,对这些唾手可得的快乐,我还从未感到羞耻。我还不能称它们为唾手可得,因为我只是听说它们唾手可得。也许我会更轻易地否认我的悲伤或是我那神秘的发作,为它们遗憾。不过,喜爱快乐,追求幸福,代表了我性格唯一协调的一面。也许我书读得不多吧?在寄宿学校,除了那些劝善感化的作品,一般的书是不读的。而在巴黎,我又没时间读书:一下了课,朋友们就拉我去看电影,我不熟悉演员的名字,使朋友们大为惊异。要不,我们就在露天咖啡座,我品尝着混杂于人群之中的快乐,饮酒的快乐,有人拿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你,拉着你的手,然后把你带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我们在大街上走着,一直走到家里。他把我拉到一个门廊下,紧紧地拥抱我:我领略了亲吻的快感。这些回忆中的姓名我没有记下来:让、于贝尔、雅克……对所有的小姑娘来说都是相同的名字。到了晚上,我变老了,我和父亲一起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晚会;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晚会,我无所事事,玩得很开心,同时,因为我岁数小,也使别人很开心。回到家里后,父亲把我撂下,往往就去陪送某个女朋友,我听不见他回家时的声音。

我不愿让人相信他炫耀过的自己的风流韵事。他仅仅满足于不向我隐瞒这些风流韵事,讲得确切一点,他满足于缄口不言,对某个女友常常在我们家吃饭,或完全住宿在我们家的频繁活动,他一概不作是非曲直的评判……幸好这样的日子不多!无论如何,对他与“女宾”之间关系的性质,我自然不可能长期蒙在鼓里。而他无疑也一心想保住我的信任,尤其因为他不愿作吃力不讨好的想象力训练。这打得真是一手极佳的算盘,它的唯一不足,就是有时启发起我心中对爱情这类东西产生的一种大彻大悟般的厚颜无耻,在我这种年龄和经验的人看来,爱情中消遣的成份多于感人的成份。我经常念叨着奥斯卡·王尔德③那句简洁明了的格言:“罪恶是在现代世界中延续着的唯一带有新鲜色彩的记号。”我怀着绝对的信念把它当作座右铭,我如此地坚信它,我想,假如我已将它付诸实践,也不会像现在那么坚信它。我相信,我的一生将可以照着这句话仿描,受这句话启发,从这句话中会冒出一张埃皮纳尔出品④的狰狞可恶的画像来:我忘却了死亡的时间,忘却了生命的短暂,忘却了世间美好的感情。我考虑着,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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