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你好,忧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丝·萨冈


安娜要等一个星期后才到。我赶紧享用这最后几天的真正假期。尽管别墅的租期是两个月,但我知道,只要安娜一到,我们轻松愉快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安娜习惯于给事物规定一个范围,给言词规定一个意义,而父亲和我对这些却放任自流。她以高尚的情趣和幽雅的温情作为规范,人们也不难在她突然的退缩中,在她不悦的沉默中,在她的言谈话语中领悟出这些规范。它们既摧人振奋,又令人疲倦,归根结底,终究还有点使人羞愧难言,反正,我感到她还是对的。

她到达的那天,父亲和爱尔莎决定到弗雷儒斯②的火车站去接她。我坚决不想参加这次远行。这样,父亲只好采撷了花园里所有的菖兰花,想等她从火车上下来时献给她。我只向他提醒了一句,别让爱尔莎捧着花束。他们走后,我在三点钟来到海滨。天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我躺在沙滩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希里尔的声音唤醒了我。我睁开眼:天空白晃晃的一片,光和热交织在一起。我没答应希里尔,我不想跟他说话,跟谁都不想说。我被这夏日的威力钉在了沙土上,胳膊沉甸甸的,口干舌燥。

“你死了吗?”他问。“从远处看,你就像一具漂流上岸的僵尸……”

我笑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我的心立即怦怦地急速蹦跳起来,因为,他的手无意中轻轻地触到了我的肩膀。上星期,在成绩显著的驾船操练中,我们曾十来次落到水里,我与他互相搂着,我没有丝毫别扭的感觉。但今天,只消有这炎热的天气,有这嗜睡的倦意,有这笨拙的动作,我就感到胸腑中撕碎了什么,漾起一缕甜甜的情丝。我朝他扭过脸来。他凝视着我。我开始了解了他:他显得比同年龄的人更加沉着,更加有道德。因此,我们的处境——三个人组成的这个可笑的家——令他惊诧。他也许是太心善了或是太不好意思了,竟羞于对我说出口,不过我从他向我父亲瞥去的带有仇恨的目光中就能感受出来。他也许更希望我被家庭折磨得心神不安。不过,我并没受什么折磨,现在唯一使我不安的,就是他的目光和我猛烈的心跳。他向我俯下身来。我仿佛重温到这星期最后几日我在他身边的信任感和安全感,当他那张又大又略显笨拙的嘴向我凑过来时,我胸中涌起一丝悔意。

“希里尔,我们曾是多么幸福……”

他轻轻地拥吻我。我眺望着蓝天,随即,我只看见在我紧闭的眼睑下一片发亮的红光。炎热、晕眩、初吻的甘味和一声声粗粗的喘息,长长的几分钟中只剩下了这些。一声汽车喇叭响传来,我们像窃贼一样跳了起来。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希里尔,匆匆赶回别墅。突如其来的早归令我惊异:安娜的火车理应还没有到。然而,我却发现她从自己的汽车里走下来,站到了平台上。

“好一幢睡美人的房子!塞茜尔,你晒黑了!见到你真让我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是从巴黎来的吗?”

“我更喜欢开着汽车来,啊,我都快累垮了。”

我带她进了卧室。我打开窗户,希望能够看到希里尔的帆船。但是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安娜坐到床上。我发现她的眼圈略略发黑。

“这幢别墅美极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房屋的主人在哪儿呢?”

“他和爱尔莎上车站接你去了。”

我把她的旅行箱放在椅子上,等我转过身来,我发觉坏事了。她的脸色猛一下变了,嘴唇颤抖不已。

“爱尔莎·麦肯堡?他把爱尔莎·麦肯堡带到这儿来了吗?”

我无以对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她。这张在我看来曾永远是那么宁静,那么自信的睑,竟使我陷入了无底的惊疑之渊……透过一个个由我的话语提供的形象,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我,但马上又背过脸去。

“我本该先通知你的,”她说,“但我走得实在太急了,而且也实在太累了……”

“那么现在……”我机械地说道。

“现在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饱含着怀疑和轻蔑。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现在,你来了,”我揉搓着双手,傻乎乎地说,“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你知道。我在下面等你,如果你想喝点什么,这里的酒吧间棒极了。”

我期期艾艾地咕哝着走出房间,下楼梯时,我的脑子像一锅粥那样乱糟糟的。为什么她的脸色变得这样,她的声调这样慌乱,她的身体这般虚弱?我坐在一把长椅上,我闭上眼睛。我努力回忆起安娜以前那张严峻的、使人安心的睑:那种带着讥讽的笑容,那副显得悠然自得、威风十足的面容。今天,当我发现这张脸也同样会受到伤害,既感到激动又感到愤然。她爱着我的父亲吗?她可能爱他吗?他身上可没有一丁点儿东西合她的趣味。他软弱、轻浮,有时甚至很怯儒。不过也许仅仅是因为旅途的疲劳,因为道义上的义愤?我胡思乱想了整整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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