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文的噩梦(2)

新闻背后 作者:央视新闻评论部


——“你,出去!”忽然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呼和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们俩都怔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是看夹着偷拍机的海南有没有被逮住。

“没事,”跟我们进来的护士不耐烦地说“病人。”

出门的时候,遇到一群人,走在头里的是昨晚采访的知情人,看着戴着大口罩的我,眼睛一亮,几乎不能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6月12日

今天再到院里的时候,我们带上了大机器。有院里的职工跟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你们辛苦了。”

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罗所长”,还记得他回过头看见摄像机一瞬间的表情。

他提着暖瓶说要出去倒水,我伸手挽了他一下说不必,这一下,能感觉到他胳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他声称对所有交易不知情。

“我可以证明你说的都是假话,”赵世龙拿支铅笔指着他的头,这老哥终于找着吐一口恶气的机会。

“我不认识他,”罗贤文转向我,脖子上静脉突突跳动,“绝对没见过。”他说所有的放人单都是院长签的。

采访完院长之后,告别的时候,他憎恶地甩开我的手。

空镜拍得差不多了,决定回北京之前还是去一趟阿文家里,想见见她姐姐,留个信给阿文。拿张报纸顶着头在雨里等了很久,她姐没有见我们。

6月13日

已经睡了。我接到阿文姐姐的电话“她今晚到你们酒店来,十一点四十。”

她白天去了广东的几家媒体调查了我们的身份,才相信我们说的是真的。找了一天,通过毒贩找到她妹妹。“我也希望她跟你们谈一谈,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她说。

大家立刻把大床搬开,开始布灯,谁也不说话。

阿文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她在我对面坐下,我递给她一瓶水,很近距离地看着她。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是低垂的直发下,双颊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乌黑的,非常大。她穿着廉价的淡黄色的确良套裙,腿部几乎没有任何肌肉。

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呓语,不断出现重复,在旁边的司机听得睡过去了。不过我很少打断她,因为在这一年多流离失所的生活里,她没有机会把这一切说出来过,她只是在噩梦里一次次回到那个地方——穿着从戒毒所卖出来的时候的那条睡裙,天马上就要黑了,就要开始站在那条街上,等着出卖自己。

“你戒毒所是挽救人,还是毁灭人?”她浑身颤抖地说。

深夜非常安静,能听到台灯咝咝的电流声音。

她说:“我也希望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希望社会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把我们不当人。”

我老是忘不了这句话。

6月15日

在飞回北京的航班上,波音737穿过雨云,冲进蓝色的天空,把头倚在窗上,额角抵着的地方能感觉到澄金一样的阳光温度。

我看了一眼睡着的兄弟们,也闭上了双眼。

在这样的梦里,不会再回到康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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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先中

刚下飞机,录音师老呼就呼了口气说:还是北京好。柴静补充道:北京敞亮。

结束了十天的广州拍摄采访,逃离了南中国的雨季,置身于北京干爽、温和的空气里,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但我的任务才刚刚完成一半,在未来的二十多天里,我还得沉浸于南粤的阴霾中,面对着编辑机吭哧吭哧地煎熬。

熬了三天四夜,6月21日早晨初编大功告成。给摄像师孙海南发了一个字的短信:爽!

海南表示怀疑说不会这么快吧?!其实我理解兄弟们当时真实的想法:前期 “死嗑”下来的“猛题”千万别在后期给玩砸了。然后是制片人看片子,张洁给出的点评是:“太沉湎于叙事,调查感没有做出来”。意思就是说虽然片子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叙述将长洲戒毒所的黑幕给抖搂出来了,但记者通过自身努力发现线索、揭露真相的调查过程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改!

第二版编了一个礼拜,张洁看完以后仍然不满意。这一版将我们在广州的采访内容全部囊括在内,但缺陷也很明显,看过的人说像采访手记。这个问题就在于:前期拍摄采访的一些内容对于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非常必要,但要放在片子当中这些信息显得边远和无效,甚至会冲淡新闻事实本身。

改!改!改!前前后后一共编了五版,播出版算是一个妥协的结果。播出后张洁总结了三种编辑方式:第一是叙事,就是按照事件发展的前因后果来讲故事;第二是调查,记者的调查路径就是节目的结构方式;第三就是按照编辑者的思维逻辑来结构节目。事实上,虽然调查性节目充满了魅力,但这样的题材并不多见,大量的节目还得依靠叙事的方式来还原新闻事实。

事实上,这次调查确实并不完整,由于广东省公检法部门拒绝对此事进行采访报道,已经被捕的鸡头、戒毒所里的管教我们都无法见到,戒毒所贩卖戒毒女的账册、放人单等重要证据也没有拍到。节目播出后,北京一家报纸的英文版要转载,报社编辑打来电话询问有关细节,涉及的问题都是节目中的要害:戒毒所从什么时候开始贩卖戒毒女的?前后有多少人被卖?这些人都来自何处?戒毒所贩卖人口的非法收入有多少?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第二工人疗养院的主管单位是谁?为什么没有采访他们?等等。当时我对那位编辑说:哥们,你提的问题太重要了,我们也特别想知道啊,但有些问题我们确实没有能力回答,有些问题我们知道了你们也发不出去。编辑说:那怎么行啊,我们的读者很多都是外国人。我说:我也知道这几个“W”对新闻节目的重要性,但是这次我们只能做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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