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受害群众,没谁吃饱了撑得拿刀划自己家床垫玩儿。地方媒体披露此事后,经营者已经非常警觉,偷拍的效果他们已经领教。更要命的是,床垫行业缺乏强制性的行业标准,现在执行的轻工业部的“弹簧软床垫”标准是几年前的,没有细化的参照指标;推荐标准不具有法律效力,企业是可以不执行的。
尤其是此事缺乏卫生前置标准。部分挂着国外品牌的床垫生产商手续齐全,至于手续是真是假记者无从考证。地方打假办、质监、工商、卫生部门借没有标准之口装腔作势:没有行业标准,质检合格证书是怎么来的?
……
我和老邢只好在建材市场瞎逛,然后顺藤摸瓜。但我们找的几家床垫生产厂家均因被当地媒体惊动,长了经验而应酬自如。我们获取的内容远不足以支撑一个片子。后来我和老邢商量,我们不找床垫厂了,我们先找原料供应商,然后找他们之间的对应关系,这样反向证明可能对方的警觉会少一些。谁知道,我们所能找到的供应商们也都个个精明。最后终于找到了彬彬棉毡厂的小老板董彦彬。
老邢的身份是北京兴明家具公司的总经理,我的身份是小秘。我们声称原来在北京做,不太赚钱,现在想到重庆发展又没经验,希望在他这里得到指点。我和老邢谁都没有装神弄鬼地说重庆话,也没有故意换一声很土的行头。我们很本色的出现,而这恰恰是最大的伪装,最具有欺骗性。老邢憨态可掬,我一脸的单纯。小老板丝毫没有对我们设防。他为人豪爽,说起话来口若悬河一泻千里,幽默感简直和东北人有一拚:
“他们说香港的,都是用这个做的伪牌子。”他指着一堆废布料说。
“里边铺上一层稻草——”
“做好了可以打包啊,撒谎啊!反正知道是非的人很少很少。”
“搞消费就是这样嘛,做生意基本上就是一个骗。”
“我自己就不用自己的产品,我这个床垫是看着他们做的。”
“通气?做生意时不讲通气的,钱给了就通气了。”
……
这些经典的语言都是出自这个小老板之口。
“我们刚来也没经验,跟工商质监也不熟,以后还得你多帮着。”我这样说。他豪爽地答应了:“你们刚做要和质监工商搞好关系,没事的时候烟酒烟酒。我到时候可以帮你们介绍介绍。” 他说一般人都不会给你说这些,因为同行之间有竞争,我这个人觉得有钱该大家挣。他完全不知在他向我们热情地介绍经验的时候,正有一个黑黢黢的镜头对着他。他更不会想到我们这两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京城人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头朝下栽进去。
“北京好不好玩?北京我没去过。”他一脸的纯朴与率真。
可以说是这个小老板成全了我们的片子。那天,我和老邢是爆笑着回宾馆的,突然的柳暗花明让我们收获着成功的喜悦。我们到江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以庆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幸运。但很快,我们就意识到,这个小老板可能因此倒霉。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事态会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2002年12月3日,上海收获着申博成功的喜悦,重庆却在经历着震荡与不安。这一晚《焦点访谈》播出了《名牌床垫哪里来》,详细记录了这些所谓的名牌从原料加工到半成品、成品生产经营的全过程。8:00,重庆方面就开始行动起来了。上万名执法人员密布重庆市四十多个区县内的大街小巷,两千七百多个床垫生产厂和原料加工厂以及七百一十七个市场被迫接受了检查。两三天内,许多执法人员通宵达旦进行拉网式排查,战果累累:重庆市查封了假冒伪劣床垫七千多床、棉麻毡四千多卷、废旧水泥包装袋一万多张。我们在节目中曝光的几个厂家被查封、没收财产、重罚的同时判定终生不得在重庆境内从事本行业,其法人代表被留置盘询和拘留。而小老板董彦彬被处以十万元罚款并拘留审查。
我询问了重庆经侦大队的领导,他们非常解恨地告诉我,小老板制假售假的证据确凿,已经够移交检察机关的标准了,他很有可能被判刑。我的心一下坠落下去。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前,也就是片子刚刚播完的时候,小老板还打了一个电话给我。
“你是《焦点访谈》的?听说你曝了我们的光?”
“是的,因为你干了伤害大多数人利益的事。”
“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吗?”这个天真的小老板,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是相信我会给他通风报信,“我想做好的,可是卖不出去,人家买不起。那我们这个行业到底该怎么做?”
“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做。”我搪塞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业没有标准。
“好吧,欢迎你到重庆来玩吧……”简短的通话之后他这样说。
“到重庆玩?”我说,“你不一棒子打死我才怪!咱就别客气了。”
“不会的,你们也是为了工作嘛,我们要赚钱,你们也要工作。”
我们通这个电话的时候,警车正闪着红灯驶向彬彬棉毡厂,一个小时后,他被执法人员绳之以法。我再次见到他时,他缩作一团,原本就很矮小的身体更矮小了。他不住地发抖。他看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很含糊“……我还要坐牢的……”我再问他,他不敢再说下去。他大概是说,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我还要坐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