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戈尔洛夫回答道。“是在前面。”
车夫座位的两边各挂着一盏用动物油脂作燃料的风灯。戈尔洛夫走到潘特金身边的座位上,取下一盏,举在手上。
“佩奥特里。走!【原文为俄语。――译注】”
佩奥特里用舌头发出格格的声音,马儿开始蹒跚而行。戈尔洛夫用另一只手稳住身体,那个商人挪到了座位的正中间。与此同时,我走到角落,面对着戈尔洛夫,望着身后黑魆魆的道路。左边那匹骟马使劲用自己的口鼻顶着枣红色母马的肩膀,而母马则朝旁边跳跃。佩奥特里用力拽了一把左边的缰绳,敦促它们继续前进。两匹马又慢慢地放开了脚步。
发疯似的狼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随即又停息了。马儿止住了脚步。戈尔洛夫把风灯举得更高,身体前倾。
一团团圆形的火光在我们的前面闪烁,有一百对之多,都朝着我们这个方向,一眨也不眨。是眼睛。
我的身边“砰”的一声手枪响,火光似的眼睛一下子散开来,在空气中、在一排排的冷杉树中漂移。我转过身来,发现戈尔洛夫在斗篷下面给手枪换子弹。我一直没注意到他还带着手枪。
枪声穿过了宁静的旷野,仿佛整个幽暗的世界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教堂,而黑色的火药喊了一声“死”!——四周的树木、白雪和边缘泛着月光的云团仿佛都在这枪声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然后陷入了一片寂静。
“走!【原文为俄语。――译注】” 戈尔洛夫唧哝着。佩奥特里通过手上的缰绳把自己的意愿传达给马匹,马匹驯服地遵从了。现在我们可以听到马蹄踏雪的每一声脆响。
我们的雪橇驶到另一辆雪橇的尾部跟前。佩奥特里压低了声音,恭敬地将马赶到左边,与另一辆雪橇掉在地上的挽具并排时才停了下来。挽具掉在地上的那里本该站着马匹。佩奥特里举起了右边的那盏风灯。我走下雪橇,跳到雪地上。戈尔洛夫在我的后面,靴子踩在雪橇底板上砰砰作响,然后嘎吱一声跳下来站在我的身边。
看到成堆的骨骼,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没有说话,脑子里也没有任何想法。挽具的缰绳套在那两匹马的骨架上,把它们捆成一团,没有一丝肌肉和软骨使之成为马的形状。雪橇的辕杆朝上,穿过车夫的座位,一直伸延到雪橇空空的舱室内。我知道这上面有过车夫和乘客,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去想他们;我凭直觉知道有人曾经试图逃跑,但像这两匹马一样,但被拖倒在了地上。其他一些人由于寒冷和恐惧,手脚僵硬而没有抓牢,从座位上给拖了下来。到处都是碎片——是在慌乱中被扯掉甚至咬下来的。更多的是冻成红色块状的血,然后又被寻找更大肉块的爪子拨弄乱了。我当时并不想知道那些能够把飞奔的马匹扑倒在地,能够迅速地将它们吃得只剩下骨头的狼群究竟有多少头狼,力量有多大,饥饿到了什么程度。我没有去做这方面的计算。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不冷,不累,天不黑。我感觉到俄国的夜晚是如此的空洞而沉寂。
我们四个人都瞪着眼,佩奥特里的两匹马也是这样。接着,一声狼嗥撕碎了宁静,尖利的叫声来自空中。我们紧紧抓住雪橇的边沿,佩奥特里抽响了鞭子,马蹄踏在积雪上,雪橇又摇摇晃晃地上了路,飞驰起来。
可以肯定,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没有任何东西能赶得上我们。但是,云团还在懒洋洋地跟着我们,仿佛我们并没有动弹。声音众多的嗥叫又从后面传了过来。
佩奥特里晃动着鞭子,噼啪声不是在空中,而是在骟马的背上响着。戈尔洛夫一声不吭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坐在另一个角落。
那个商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然后对我说:“圣彼得堡的街上都有狼。”
“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我问。商人瞪了我一眼,仰头哈哈大笑。戈尔洛夫猛地把眼睛射向商人身旁的座位——只是朝着他那个方向,而没有注视他本人——我理解戈尔洛夫的心情:如果他的眼光离商人太近,他一定会因为自己的恐惧而企图吹灭商人脸上已经出现的惊慌的火苗。
狼嗥声越来越近。
我们静静地坐着,只有佩奥特里把身体整个地前倾在缰绳上,我们在后面只能看见他那呈圆形的后背,而看不到他的脑袋。
嚎叫声越加疯狂,给人以潮湿血腥的感觉,仿佛来自我们身后,又像是在身边;而我觉得就在我的肩上。我注视着商人的眼睛,那是一对张得一动不动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后面的大路。
我掀开身上的盖毯,露出普鲁士第六轻骑兵队的制服,蓦地从刀鞘中抽出马刀。长期以来利器在空气中刷刷的响声练就了我无畏的胆略,使我嗜好格斗。因此,只要听到这一声响,我便会激动不已。坐在我身边的戈尔洛夫站了起来,在斗篷下摸索着,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的手枪装上了一发子弹。我一边看着潘特金,一边扯开座位下面的一个袋子,抽出一柄匕首。
“拿着!”我用英语厉声对他说,然后又用法语喊了一遍。他只是瞪着我,我恨不得宰了他。恐惧是搏斗的燃料,然而惊慌则是搏斗的毒药。我看到潘特金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便绝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雪橇平稳地奔驰着,雪橇外的声响似乎不像是真实的。但是就在我朝外面探出头去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头狼聚拢四条腿,然后朝前伸出,跃过雪地,直逼枣红色母马的鬃毛处。我的左手紧紧抓住雪橇上的灯杆,右手猛力一挥,把狼脑袋劈成了两半。这头狼跌落了下去,鲜血迸流。在我们后面奔跑的狼群绕过已经死去的同伴,继续追赶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