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笑得几乎脸都在痉挛,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夫人,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事实上,我知道我能帮你的忙,”我故意用德语说。伯爵夫人听到我讲德语时露出了跟她丈夫一样困惑的神情。我因为不喜欢这个女人,就情不自禁地要用这种方式稍稍惩罚她一下,尽管我还是想解除她的困惑。接着我用法语把刚才的话翻译了一遍,又说:“我很喜欢今夜到厨房去睡,在火边放一张床,盖上几条毯子就成。小时候我就是在厨房里睡的,现在旧梦重温,我很乐意。你告诉家人和客人,就说我自己非要这样不可。”
听到这里,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朝我露出了笑脸。
壁炉很大,大得我可以在里面站直身子或者平躺在里面。壁炉里烧着山核桃木,炉膛内桔黄色的火炭冒着烟。厨师熟练地堆好了柴火,让火整夜不大不小地烧着,始终送出干燥的热气,第二天只要一扒又可以燃起熊熊大火。仆人们把炉子内各种钩子上的烤肉叉和水壶都拿走了,又把肉案推到一旁,扫干净了砖头砌成的地面,在上面铺上干草。完了,最后剩下一个年老的女仆把一堆毛毯放在干草上面,供我做褥子。这是一张非常舒服的床;老妇人朝我眨眨眼,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仆人住的小屋去了。
厨房是一幢独立的附属性建筑,与主屋之间隔着一道十英尺宽的防火障。里面总共有两间:一间是做饭的地方——挂着各种刀具和厨具,屋角有一个水泵和一个水槽,炭火上面吊着铜罐子,整个房间内弥漫着千百种烤肉的香味;另一间就是厨师的卧房。那里头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气味,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一进来,那里头的门就闩紧了。
我正在解上衣扣子,外面的门猛地一下子给推开了。戈尔洛夫走了进来,咧嘴笑着。我真怀疑别连契科庄园里是不是有什么诅咒,能让里头的人笑个不停。他环顾四周,说:“斯威特,这个地方对你来说真不错!”
“你住的地方够大吗?”
“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我的房间紧挨着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的房间。”他又咧着嘴笑。我发现他的笑跟别连契科庄园有没有诅咒无关。
“嗨,如果你晚上冷得慌,把铺盖拿到我这儿来。我欢迎。”
“哦,如果我冷的话,是会找你帮忙的,这你放心好了。”突然,他抽搐着,用手按着腹部。这个动作他这天已经重复了好多次。只见他弓着腰,走过一张肉案,把脸紧贴在肉案凸凹不平的表面。他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我一把抓住他的前额。
“戈尔洛夫,你发烧了!”
“过去了,”他很快地说,然后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推开我的手。
“是恶化了,”我说。
“一阵阵的,都一天了。又是痉挛,又是绞肠痛。没什么。痛倒没关系,只是晚饭多吃了点,又厉害了。”
“你干吗不说?”
“把发烧带到别人家里,别人肯定就不热情了。饭后说消化不良就更不文雅了,要是你,你会说吗?”说完,他静静地走到后面,打开后门,走到寒冷的夜空下呕吐起来。听到他呕吐的声音,我身子一阵抽搐,可他很开心地走了进来。“呵,全好了,”他说。“朋友,晚安。”
“如果需要我的话就喊一声,”我说。他打开了另一个门,通往主屋的那个门。
“如果贝耶芙鲁尔需要你的话,我就来喊你,”他说。“不过,她不会需要你的。”
戈尔洛夫走后,我来到壁炉旁,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我举起双手,按着炉门上方烟囱上的砖头,面对着炉火。这样站了几分钟,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塞尔科克上尉?”
我猛地转过身来。是米特斯基公主的侍女比阿特丽斯。她站在卧房外面两英尺远的地方,见我转身又后退到门边。我一只手摸索着想扣上扣子,另一只手举起来示意她不要走。我说:“别,等等。对不起,你吓着我了。请原谅,我没有准备……”
她迟疑着,等我扣上衣领上的扣子,然后又朝前走了几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问。
她张开了嘴巴,欲言又止,只是直瞪瞪地看着我,仿佛已经忘记了说话。这时她摘下了帽子,我第一次看到她身上没有了那件她裹了一天的大斗篷。她的衣着很朴素,一身混色线呢做的衣服,没有贵族小姐身上的短裙、褶边和衬料,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有女人味。一头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拖在后脑勺上。她好像是在聚集足够的毅力要说什么;不过话一出口,又非常清晰。“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法语讲得并不算坏。”
“你是……法国人吗,比阿特丽斯?”我问。她讲话略微带点口音,我听不出她是哪国人。
“不是,我是波兰人。”
波兰人!我惊讶之余一定是把那几个字叨咕了出来,甚至大声说了出来,因为她回答说:“是的。”她讲这个单词用的是英语,而不是法语。
“而且……你会讲英语。”
“对,我会。”
“我想,你还会讲德语吧?”
“是的。你笑什么?你是笑话我吗?”
“不,不,比阿特丽斯,我不是笑话你。我是笑他们。我知道他们怎么看待波兰人,而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他们那些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