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仿佛是不由自主地猝然说道:“我得走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泽普莎只是有意要那么凶狠的,而且——”
“请你待一会儿吧。只是一会儿,请待着。”
“有什么事?”
“聊聊。我很想……聊聊天。就坐在我这里,咱们聊聊。”如果她对我如此盛情的邀请感到惊讶的话,我自己也很惊讶。在那一刻,我简直是要哀求她待在我这儿了,我和她站在一起,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和欲望。这个庄园里有很多漂亮的贵族女士,她们都是单身,都可以成为你的情妇,都是那样善于调情;在这个晚上,戈尔洛夫和贝耶芙鲁尔伯爵夫人肯定成双成对了;我唯一希望的是比阿特丽斯不要回到她的房间去,然后把门闩好,丢下我独自待在这间她进来之前非常宜人而充实的屋子里。
她慢慢地走到壁炉跟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坐在床垫的一端。我在另一端坐了下来,也和她一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小腿,眼睛盯着炭火。我正在脑子里搜寻一个很有礼貌的问题,借以开始我们的谈话,她却先问我:“你知道波兰人一些什么?”
我和小学生一样紧张,也像小学生似的回答道:“波兰人?我知道波兰位于两个国家之间,这两个国家一会儿友好,一会儿敌对。他们的友好也罢,敌对也好,对波兰都是有害而无益,因为德国和俄国之间的条约都建立在一种谅解之上,那就是不能让波兰人团结起来闹独立。至于波兰人,有人说他们很残忍,很愚蠢。他们对这样的戏言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波兰人在内心深处相信世人给他们的这种名声是公平的。在战场上波兰人卤莽而勇敢。不怕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
她点了点头。不管她是如何理解我这番演说的,她没有表示异议,仍然看着炉火,说:“你小时候睡在厨房里,这是真的吗?”看到我没有回答,她把脸转向我。“晚饭后我可以到客厅里跟女士们在一起,这时候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过来了。她觉得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居然可以当军官,这很让人不解,很滑稽。”
“我明白了。哦,是的。我小时候是睡在厨房里。咱们这间厨房跟主屋是隔开的,而我们家那间厨房跟主屋是连在一起的,父亲在里头做饭——我们都在里头做饭。”
有人在敲门。
比阿特丽斯飞快地跑回她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一切都悄无声息。我看了看外面那个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它打开。
安妮·谢特菲尔德站在月光下,银色的月亮把一束束苍白的光芒投射在她身上御寒的裘皮上,裘皮的边沿闪闪发亮。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朝主屋那边瞥了一眼,然后转身面对着我。我们俩同时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匆匆地走了进来,就在我关门的时候又朝黑暗处看了一眼。“安妮,”我说。
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低声说道:“娜塔莎的侍女睡着了吗?”
“她很安静,”我说。
她又朝房间中央走了几步,站在我和厨师卧房门的中间。门的另一边,比阿特丽斯一定站在那里听着。安妮转身面对着我,我看得出她很焦急,随时准备飞身回到主屋那边去。现在炉火映照着她身上裘皮的边沿,映照着她的脸颊,映照着她蓝色的眼睛。“我……我是来向你发出警告的,上尉。”她说。
“提防什么?”
“提防一切。”她看到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这里有许多我说不清楚的危险。”
“是危及到每个人——还是只危及到我本人?”
“有些危险危及到所有的人——但有一些只危及到你个人。我担心,你太……纯真,看不出来。”
“谢特菲尔德小姐,我给你弄糊涂了。”
“是我给你弄糊涂了,上尉。”
“安妮……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你是要帮我的忙,还是需要我帮你的忙。”
“我没有什么忙要让你帮。”
这些话出自一个漂亮的十八岁少女之口,要是别的男人听了准会嚷起来;可是她说得是那么认真。当她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我没有跟上去。她就要出门了。“安妮!”我突然地喊了一声。她停住了脚步,眼睛猛地抬起来看着我。“验证人是什么?”
她又关上门,转身面对着我,那蔚蓝色的眼睛冷峻而沉稳。她说:“有一个事关宫廷的传闻。我相信这个传闻。女皇喜欢玩爱情游戏——因为她过去没有浪漫史,凡是追求她的人都遭到了流放;抑或是因为她的性情,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我的确知道,也敢肯定,她是个很浪漫的女人,她想要自己和身边的人成为男人穷追不舍的对象。传闻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被确认为有可能成为叶卡捷琳娜的情人之后,就要挑选一个验证人——一个女人——先来试验这个男子做爱的本领。如果有人走到女皇的床上,结果……力不从心,那是不可想像的。”
她的目光游移着,来回注视着地板,然后突然开了门,又走了出去。“安妮!”我喊道,她停住了,门半掩着,她的脸在阴影之中。“你们这群人中间有证明人吗?”
她站在寒冷和黑暗之中,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关上门,走了。
我转身来到一个肉案旁边,靠着肉案站住。安妮的到访激发了我的思绪和感觉,我现在需要整理一下这些思绪和感觉了。过了一会儿,我站直身体,走到比阿特丽斯的门前,敲了一下。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