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爱上她不是因为她那一刻表现出来的纯洁气质,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父亲走到他们家的谷仓,骑着那匹别人连马鞍都不敢套上的公马时,她看着我的那副神情。我爱上梅林达是因为她有某种超越于美丽和性格之外的东西。她很会笑。我告诉她,我们的社会不公平,不应该由大西洋对岸的贵族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统治美利坚勤劳、宽容的平民。她总是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意。但是当我说出最可怕的担忧,表达出让我担心的预感――我们国家的机会、我们这块土地的资源、水和气候将会培育出一个新的民族,这个民族将会抛洒热血去换取自由的时候,她总是笑话我的忧虑,抱着我,坚定地向我断言,我们的生活是会有前途的。我们会有一个家庭。我们会有和平。在她死了以后,我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了俄国。
她父亲在威廉斯堡郊外拥有一个烟草种植园,所以认为我配不上她。我想这也对,不过我配不上她的原因跟她父亲的不一样。她父亲反对我们俩的关系,使得我们匆忙地就在相识的那年圣诞节结了婚。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她就有了身孕。
“我们住在一个寒冷而潮湿的茅屋里,快到分娩的时候,她父亲来看望我们,说她可以回家去生孩子。我想他说得对。那正是我考试的时候,她父亲答应一旦她要分娩就派人来给我送信。我答应飞马及时赶回来。她相信了我的话,笑了。她从来都相信我。
“送信的人来了,不是从种植园来的;那个人是我岳父的一个朋友。‘两天前你的妻子发皮疹,’他说,‘今天早上分娩……婴儿也有痘疮。’他们……嗨……嗨……”
我得把目光转到炉火中才能继续讲下去。我没有料到讲起这些事来是那么困难。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讲到这里,我还是漏掉了许多东西。我不能告诉她,当我的妻子躺在床上忍受煎熬的时候,她父亲曾派人到威廉斯堡去请医生,那里的王室总督知道我在政治上一贯持叛逆的立场,就派那个医生去给更忠诚于国王的臣民看病——这件事加剧了我仇视王室统治的情绪,同时也令我内疚不已:我的妻子和孩子是因为我才死的。
“在我赶到那里之前,他们因为害怕痘疮就把母子俩掩埋了。我回到家里跟父亲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父子俩相互敌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回学校去了,但是也不想养马。我告诉他,我想去参军。我们有一个邻居,他买了我父亲的马。他告诉我美利坚将来会需要自己的将军,他鼓励我到欧洲去接受训练。我父亲给了我路费。”
她点着头,仿佛听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懂的东西。“后来嘛,”我说,“后来的情形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我学会了打仗,到处找仗打。”
“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
“你做梦吗?”
“梦?你是说……白天的胡思乱想,还是晚上的幻觉?”
“晚上。”
“梦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你是做梦了,对不对?”
“我想,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总做同样的梦,还是总做不同的梦?”
“梦是偶尔之间的胡思乱想,是夜晚稍纵即逝的疯狂,人体在白天聚集了一些有毒的体液,晚上睡眠时恢复消耗的体力,释放出这些有毒的体液,从而引起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你——”
“请你别告诉我你信迷信!”
她停住了。“我让你生气了。”
“没有!当然没有。”
她十分真诚地望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惭愧,然后她把目光转向炉火。
“比阿特丽斯,”我说,“听我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生气,你却硬说他生气,那他就会更生气!”我窃笑着,这笑声是强迫出来的,很不自然,连我自己听了耳朵都很难受。“你干吗这么……偏爱梦?”我听得出自己的声调里有一股冲劲,选词上有刻薄之嫌。
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面对着我,毫不畏惧。“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她说。
“比阿特丽斯,我……我不……我不会……谢谢你。我是说。我也不会伤害你的感情。我……是的,我生气了,我承认,对不起。但是看样子你知道了我的什么事,可你又不肯说出来,这就让我生气了;这是对我的侮辱。说明你以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事实。”
她用那磁石一样的眼光盯着我。
“昨天晚上,”她缓缓地说,“谢特菲尔德小姐走了以后,我在床上待了好大一会儿,我听到厨房中间有响动。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呻吟,是啜泣。我在门口听着,不断地听到这种声音,时断时续。我迅速穿好衣服,朝外面张望。你躺在火边。我踮着脚走到你跟前,看到你还在睡着,可是……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近壁炉。我看见那种声音是你嘴上发出的。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一旁观看。”
她停了下来。我们四目对视。
“是吗?”我说;我的声音很低。
“你在哭泣。我听到的是你的啜泣。那不是悲哀时伤心的痛哭,而是某种呻吟,某种希望解脱的疼痛,或者是失去什么之后的渴望。就在我观看的那一刻,你猛地一下子翻过身来仰卧着——在此之前你一直是脸朝着壁炉睡的,背对着我——然后你伸出手来,手臂伸得很直,手指颤抖着乱抓。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你又哭泣了,你——”她戛然而止,用抖动的手指擦了一下嘴唇。